劉恆——就是漢文帝,並沒有參與齊王的行動(即誅滅呂氏家族),在這次政變裡,他是置身事外的。所以,當漢朝使臣來到代國,要迎他即位時,他非常謹慎,召集王廷的官員前來商議,大家的意見基本一致——不能去:
漢大臣皆故高帝時將,習兵事,多謀詐,其屬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呂太后威耳。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以迎大王為名,實不可信。願稱疾無往,以觀其變。16
這段話清楚地揭示了當時漢廷、諸侯和功臣三者之間的關係。代國的官員們將中央官員稱為“漢大臣”,顯然將漢朝和代國看作兩個國家,也說明漢廷中央政府的權力掌握在功臣手中。功臣與皇室的關係,也不是那麼一條心,而是“畏高帝、呂太后威”。而且,此時呂后所立的皇帝尚在位,所以,假如入主漢廷,會不會是陰謀?即使不是,恐怕也會受“漢大臣”們挾制,甚至有生命危險。
最終代國中尉宋昌力排眾議,認為功臣雖然強大,但劉姓諸侯王更強大,“內有朱虛、東牟之親,外畏吳、楚、淮南、琅邪、齊、代之強”17,所以,大可以放心去當皇帝。
劉恆於是決定即位,出於謹慎,他走一步看一步,到了長安附近的高陵就停下了,讓宋昌進入長安觀察。宋昌到了渭橋,受到漢朝大臣歡迎,劉恆才又進到渭橋。周勃跪上天子印璽,劉恆這才進入長安城,先住進代國駐長安的“駐京辦”,等劉興居驅逐了在位的小皇帝,劉恆才正式入主未央宮。連夜任命宋昌為衛將軍,接管長安軍隊;張武為郎中令,負責未央宮保衛,親自在殿中徹夜巡邏。
這說明劉恆和劉邦、呂后一樣,也對功臣不信任。入主漢廷後的第一個元年伊始,已經穩定政局的劉恆正式拜祭高帝廟,把母親從代國接到長安,並頒佈了改元之後的第一份詔書。這份詔書就說了一件事:褒賞誅滅呂氏的功臣和諸侯們。
(影視劇中的漢文帝劉恆)
但是,當了皇帝的劉恆,身份已經變了,在褒賞的背後,他看待呂后的真實態度會是什麼?他真的會憎恨呂氏家族嗎?
未必。
呂氏殘害劉氏子弟,劉恆從情感上當然是反對的。但站在皇帝的位置上,劉恆應該會同情呂氏家族。因為,外戚是皇權的一部分,呂后並沒有取劉氏而代之,而是在不斷抵抗諸侯王和功臣,保衛皇室嫡系。呂后恰恰證明了外戚對於皇權的重要性。
劉恆從誅滅諸呂的政變中吸取的教訓,並不是防範外戚,而是避免再次出現諸侯王領兵叩關,或是功臣發動政變廢立皇帝這樣的事。
此時,一個年輕人出現了。
他的名字叫賈誼。
賈誼值得多說兩句。後世所熟悉的賈誼,是唐人李商隱那首名詩“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裡的賈誼,是一個懷才不遇、被君主所耽誤的人物。事實上,自身陷於牛李黨爭、沉淪下僚的李商隱遮蔽了賈誼的真實面目,在司馬遷筆下,賈誼的生平至少有兩點可說:
第一,賈誼得以進入漢廷中央,是被上司,曾任河南太守、後被徵為廷尉的吳公所推薦。司馬遷特意交代了一個背景,這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吳公,是秦丞相李斯的同鄉、學生,而且吳公治下的河南郡“治平為天下第一”18。能被吳公推薦,說明賈誼是一位有治術的人。第二,賈誼的主張,實際上頗為劉恆所採納——只是沒有全部採納而已。熟習職場的人都能知道,一個剛從地方被舉薦到中央的年輕人,被皇帝高度重視,連年升遷,即使不被言聽計從,仍然說明他是一個“紅人”,絕非懷才不遇。
賈誼就是如此,他的主張是漢朝要改正朔、易服色、更官名,當然,最迫切的是讓功臣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國,不要待在長安;以及注意避免同姓諸侯王尾大不掉。漢朝之所以還不是真正的帝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功臣和諸侯王的權力太大,漢朝需要強化皇帝的權力。
劉恆及其繼位者們的“建政”大業,就是沿著二十歲出頭的賈誼所設想的目標徐徐展開。劉恆即位改元后不到三個月,就決意立太子,封舅舅薄昭為軹侯,以鞏固皇權。文帝二年初,丞相陳平去世。按照賈誼的建議,劉恆趁機下詔,要求在長安居住的列侯都必須返回自己的封邑:
朕聞古者諸侯建國千餘,各守其地,以時入貢,民不勞苦,上下歡欣,靡有違德。今列侯多居長安,邑遠,吏卒給輸費苦,而列侯亦無繇教訓其民。其令列侯之國,為吏及詔所止者,遣太子。19
就是說,古代的諸侯都是在封國統治自己的人民,現在很多列侯卻住在長安,封邑的賦稅物資要輾轉運到長安來,耗費人力物力,因此所有列侯必須返回封國,有特殊情況不能返回的,讓侯國太子返國。
此詔令一出,朝廷怨聲四起。因為,這些居住長安的列侯其實就是跟著劉邦的那些功臣勳舊。他們留在長安不僅享受榮華富貴,而且在誅滅呂氏家族的時候,抱團串聯,交通訊息,顯示了強大的力量,一旦返回封國,就被打散了。因此,這些功臣們開始抵制,大家拖著不走,彼此觀望。一些勳臣更是大肆攻擊賈誼年少輕狂,居心叵測,挑撥離間。
拖了一年,竟然沒有幾個列侯歸國。劉恆於是在三年初下詔重申。這一次,他改變了策略,把絳侯周勃免去丞相之職,要周勃返回絳國,帶頭做表率。其他列侯功臣見周勃尚且如此,才不得不離開長安。劉恆統治期間,一直嚴格執行這個政策,從而消除了漢廷中央的功臣勢力,代之以他從代國帶來的舊班底。而付出的代價是賈誼受到了激烈的攻擊,被先後外放為長沙王、梁王的太傅,這是貶謫,也是劉恆對他的保護。
功臣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老去,威脅性是下行的;但諸侯王卻恰恰相反,隨著血緣的疏遠以及年齡的長成,威脅性是上行的。事實上,誅滅呂氏家族時立下大功的齊王劉襄、劉章、劉興居三兄弟,就是劉邦的孫輩裡率先成人的,因為他們仨是劉邦長子齊悼王劉肥的後代。劉恆當了皇帝,齊王劉襄的目的落空,不久病逝,劉章、劉興居十分難過,對劉恆表面稱臣,暗地裡又惱又恨。
文帝二年,劉恆將劉章封為城陽王,劉興居封為濟北王,看似賞賜,實際上城陽、濟北本來就是齊國的郡,從老大的國上割下兩個郡給老二老三封王,只能讓劉章和劉興居更加不滿。
文帝三年,劉章去世,幾年前還躊躇滿志準備入主漢室的三兄弟,只剩下劉興居滿懷怨氣地活著。劉章去世兩個月後,正好趕上劉恆到代國視察與匈奴戰爭的前線,劉興居以為劉恆“御駕親征”,長安空虛,覺得機不可失,舉兵造反,但兩個月後就失敗了,劉興居自殺,國除。十二年後,劉恆又借齊國絕嗣之機,將齊國一分為六給了齊王的子孫,齊國被肢解,整個齊悼王世系對皇室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與處置齊國的方式相似,另一個頗具實力的諸侯國淮南國也是國王劉長謀反,在被流放的路上自殺,國除;又過了十年淮南國被一分為三。
以劉恆的實力,在“建政”道路上只能走這麼遠:早立太子以防不測,讓功臣列侯歸國,並對實力強大的齊國和淮南國進行削弱。至於賈誼關於改正朔、易服色、更官名等“意識形態”的政教主張,尚未提上皇室的日程。漢朝“建政”和“建國”的道路仍然遙遠。
至於賈誼,則因為成就功名太早,未能理解這“道阻且長”的大業絕非一代一人所能完成,劉恆已經很不錯了。因此,當賈誼照管的梁王不慎墜馬去世後,他糾結於身為太傅的失職,更傷悼於壯志難酬的抑鬱,不久死去,年僅三十三歲。司馬遷將他和屈原合為一章立傳,表面是哀憐賈誼的命運,實則是把賈誼和屈原拉到一起以批判帝王不識珍寶,以賈誼之酒杯澆自家之塊壘,此為司馬遷之微言大義。
多年之後,王安石更客觀地反問說,“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而另一位詩人則說得更直白:“梁王墮馬尋常事,何用哀傷付一生?”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以上內容節選自張向榮著《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一書,題目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