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完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人世間》。
我一直覺得,三個字的書名最有排面,比如中國的《白鹿原》《紅樓夢》,外國的《名利場》《局外人》,讀起來嘎嘣脆,簡潔而又有味道。特別是敢用“人世間”這麼大的詞,什麼樣的小說才能把“人世間”這麼複雜的命題寫好。作者梁曉聲,毫不掩蓋自己的雄心壯志,企圖透過刻畫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展示波瀾壯闊的中國社會鉅變。只可惜,波瀾壯闊的社會鉅變,已經不是一部小說就能描繪得好的了。
李克強總理一次考察高校,與學生座談,聊到做課題發文章。李總理說,研究選題的切口一定要小,不要好高騖遠,要一點一點把小課題研究透徹。文學作品也一樣,小切口更容易標新立異,更容易自圓其說,更容易吸引人的眼球。比如,前人吟詠王昭君的詩裡,歐陽修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歐陽修的立意是皇帝如果連眼前身邊的小事都搞不清,又怎麼可能有能力解決邊境問題呢?但如果細細分析的話,如果皇帝全部心思都放在國家大事上,當然會對後宮裡的女人認不太全,反過來說,對“耳目所見”處理得好,未必就可以萬里之外製服夷狄。以歐陽修的聰明和學養,不可能想不到這層道理,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文學作品只要攻其一點,不需要面面俱到!說白了,文學作品可以以偏概全,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揮灑著作者的靈感,而不用管這個靈感到底能不能立得住。這就是文學的魅力!從古至今,文學都散發著這種令人著魔的魅力。
但是總有藝高人膽大的作家,不喜歡侷限於一個點,而喜歡描述時代的整體風貌,或者闡釋普遍的複雜人性。路遙以前寫過《人生》,“人生”也是一個特別大的詞,其實路遙只不過是講述了一個農村鳳凰男的愛情、事業,透過他的心路歷程傳達作者對“人生”的思考。曹雪芹的《紅樓夢》,透過賈家的興衰,傳達對“空”和“情”的理解。老舍的《正紅旗下》和陳忠實的《白鹿原》則更傾向於對時代的描繪,可惜《正紅旗下》只寫了8萬字,並未完成。鴻篇鉅製《白鹿原》的扉頁上則大大地寫著“小說是一部民族的秘史”這句話。
與《白鹿原》一樣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的《人世間》,也是想寫成一部“民族的秘史”的,這部“秘史”記錄著東北從文革到黨的十八大這個時期的社會鉅變,但這越來越難了。
這個時代是一個極度複雜的時代,複雜到單個個體很難看清世界的全貌。金克木老先生(1912-2000)是北京大學教授,通曉多種語言,學貫中西,是北京大學“未名四老”之一。他寫過一本書叫《書讀完了》,其實不是書真的讀完了,而是他自己已然掌握古今中外所有的思想脈絡,再看沒讀過的書,一眼就能知曉他的意思,所以感嘆“書讀完了”。金克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史哲經、古今中外、自然人文,無所不談,被譽為是一個“通人”。通人是中國古代對讀書人的最高讚譽,就是整合了古今中外的知識之後,對各種現實問題,都能形成敏銳的洞察和深刻的思辨。
現在社會越來越複雜,知識是幾何速度增長的,一個人精力畢竟有限,怎麼可能對所有情況都瞭解呢,像這種通人可能只會活在過去了。
這對文學創作來說更是造成了難以跨越的鴻溝。比如,某作者想寫一部反映草根青年,在網際網路創業致富的現代文學,但對演算法、程式設計、風投了解的不深入,怎能寫出程式設計師開發產品攻克難關的喜悅,怎能寫出爭取風投的艱辛呢?現在,很多的電視劇拍出來,觀眾都感覺代入感不強,就是這個原因。編劇也好,作家也好,怎能做到對文學深入研究的同時,掌握那麼多的知識呢。單個個體無法看清世界的整體,這將成為常態。
《人世間》這麼宏大的命題,作者卻想透過講述一家三個兄弟姐妹的人生故事來刻畫時代的面貌,只可能是痴心妄想,水中撈月。寫到最後,作者在書中不得不生硬的插入議論,在書中反覆強調,這一家三個兄弟姐妹是非典型的,代表不了這個時代的整體風貌。
這個時代又是一個分工極度細化的時代,分工的極度細化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一個人想理解另外一個人變得越來越困難。在現代之前,大部分人的差別不大,大家有著共同的生活經歷。在農業社會,一個村莊和另外一個村莊都差不多,都是由同族同姓聚集在一起,一個農民和另外一個農民也差不多,都用一樣的工具耕田織布,一個讀書人和另外一個讀書人學的東西、考的東西也一樣,都是儒家理學。然而,在現代社會,分工極度細化,大部分人從事的工作都不一樣,過的生活也不一樣。比如我是公務員,每當我的同學、朋友問我上班做什麼,我回答他們,我是專門寫材料的,他們就很難理解專門寫材料是啥意思。再比如我老婆是研究人工肝晶片、面板晶片的,經常用3D打印製作各種精密器件,我每次想和她交流一下工作上的事情,也無從談起。夏蟲不可以語冰。白天不懂夜的黑。沒有親身經歷過,總是感覺隔著點東西。從小生活在城市的孩子,認不清韭菜和麥苗,從小生活在農村的孩子,也分不清幹垃圾和溼垃圾。天天混在B站的人,和天天讀人民日報的人,溝通起來會很困難。工作和生活的鴻溝,可能會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一個人說的話,另外一個人完全聽不懂。
所以,《人世間》這樣的想寫出一代人共同記憶的文學怕只會是越來越難寫了。我在讀書的過程中明顯感覺到,《人世間》對文革期間以及文革結束後前幾年的描述,非常到位,人物的感情、動作、語言非常具有活靈活現的生命力。然而,對90年代、00年代的描述,總是感覺很表面,很機械。在我看來,這就是因為世界變了,作者雖然親身經歷過90、00年代,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已無法完全把握住時代的脈搏,無法看清時代的整體。而對讀者來說,90、00年代雖也親身經歷,但因為社會分工太細,生活各相同,造成對作者的描寫無法產生感情上的共鳴。
過去的我們因為整齊劃一的政府命令有著太多相似的生活經歷,形成了共同記憶。李春波在1993年6月發行的專輯《小芳》,火遍大江南北,“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膾炙人口的歌詞,激發著一代知青上山下鄉的共鳴。而現在,多元的文化,多元的社會,造就了多元的我們。想用一部小說塑造“一部秘史”,已然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