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王蕭然 穆瑀宸
關於知網是否利用市場壟斷地位實施不公平高價的討論,還在持續升溫。
2021年12月15日,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競爭法與競爭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孫晉發表文章,對知網的壟斷暴利發起詰問:“如果學術資料庫不再將版權保護作為激勵創新的催化劑,而是將其當作攫取高額壟斷利潤的手段,恣意濫用版權實施壟斷高價,破壞、妨礙並制約相關市場競爭,其濫用行為便不能逃脫反壟斷法的審查和懲治。”
上述詰問,源自一場持續8年的學術維權。2013年,因160多篇論文未經允許就被知網擅自收錄,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退休教授趙德馨及其夫人、學生一道,選擇透過法律向知網維權。
這場曠日持久的維權訴訟中,雙方爭議的焦點在於,知網在未經原作者授權的情況下,透過提供網路閱覽和下載服務,利用涉案作品牟利,是否構成侵權。
以其中一個案子為例:趙德馨在《求索》雜誌社上發表的文章,被知網收錄,並透過付費閱讀收錢。在知網看來,轉載這篇文章是經雜誌社授權,且雜誌社已經支付過作者稿酬,作者沒有損失。
但法院裁定認為,雜誌社的投稿協議並不等同於作者授權依據。“在作者不提出異議的情況下即推定作者同意協議內容,以此獲得行使相關著作財產權的權利”,此舉“違背公平原則”。
如今,他們終於贏得了官司,也等來了道歉。但事態的發展卻已遠超初心——維權行動無意間揭開了知網靠壟斷學術資源謀取暴利的秘密。
財報資料顯示,中國知網所屬公司——同方知網(北京)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同方知網”)是同方股份(600100.SH)的孫公司,持股比例100%。2020年,同方知網的主營業務收入為11.68億元,歸母淨利潤約為1.93億元,毛利率高達54%。
對比之下,公眾印象中最賺錢的蘋果公司,在中國銷售的iPhone13 Pro毛利率約48%,尚不及知網賺錢。
面對如此暴利,一時間對知網的口誅筆伐此起彼伏。微博熱搜“中國知網道歉”等相關話題點選量均已過億。輿論紛紛質疑,知網到底是“學術基礎設施”,還是借壟斷謀取暴利的獨門生意?
知網,憑什麼橫?
有網友評論認為,敗訴即下架文章,系迴避問題,這並非“正視問題,解決問題”。也有網尖銳指出,“知網霸道,被詬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最起碼現在沒有(其他)平臺能撼動它的地位。”
在2020年的年報中,知網並未披露具體的市場佔有率資料。而早在2017年,其官網資訊顯示,知網擁有機構使用者2萬多家,個人註冊使用者2000多萬人,全文下載量達20億篇次/年,網站同時線上使用者超過15萬人,已成為中國當之無愧的最大學術電子資源整合商,收錄了95%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學術資源,憑藉大而全的優勢,全國各高校圖書館基本都是知網的客戶。
同方知網2021上半年主營業務收入高達4.96億元,歸母淨利潤約為1893萬元,毛利率約51%。什麼樣的銷售模式能產生如此高昂的毛利率?時代週報記者調查發現,期刊論文、學位論文是知網兩大主要論文來源,對此二者,知網分別採取了不同的購入和銷售策略。
期刊論文方面,“並不是每份期刊都能上知網,知網也會根據期刊的影響力和專業度,進行價格評估,我們單位每年會給知網20萬元左右,以便文章可以釋出在知網上。”12月15日,一位學術期刊行業內部人士向時代週報記者透露。在他看來,作者之於期刊,期刊之於知網,都是後者掌握主動權,作者投稿需要向期刊交版面費,期刊也需要向知網交錢。
該業內人士進一步表示,大多數作者投稿期刊就是為了可以上知網,根本意識不到被侵權,或是對此持默許態度,很少有人去討論著作權是否被侵害,“畢竟知網上能查到,對考評職稱才有價值。”
學位論文方面,每年知網會收錄大部分碩博論文,對於本科畢業論文,一般會抽取評定為優秀的畢業論文入庫。
時代週報記者在知網“學位論文領取稿酬通告”中發現,2016年10月知網曾釋出通告稱,學位論文在《中國博士學位論文全文資料庫》和《中國優秀碩士學位論文全文資料庫》電子期刊出版後,作者可以聯絡雜誌社(上述兩庫文章的編輯出版方)負責人領取稿酬。
12月14日,時代週報記者致電中國知網客服,工作人員表示,只要符合上述要求都可以獲得稿費。但當記者追問知網是否應當依據下載量對稿費進行分成時,上述工作人員表示,“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時代週報記者以“傳播學”為主題檢索,在下載量靠前的文章中隨機抽取題為《大資料時代的電視媒體營銷研究》的文章。該文章下載量為32787,標價為25元,單單一篇論文就能為知網賺取81萬餘元收益,而按照知網的稿費計算標準,作者只能收到100元現金稿費,以及面值400元的閱讀卡。
簡單來講,知網的高盈利建立在“低進價”和“無限次數的高售價”基礎上,“一邊是壓低價格的一錘子買賣,一邊卻可以反覆對使用者收費,難怪利潤很高。”有評論文章如此總結。
“一字一元”,大學老師寫論文倒貼錢
除了學生寫論文,高校教師對知網的需求,更是剛需。
為什麼高校教師發文章非但拿不到稿費,還要大筆倒貼錢的情況下,仍爭相給期刊投稿?12月13日,時代週報記者就此問題採訪西南某211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的蘇老師,她道出其中隱情:“發論文與大學老師的工作考核直接掛鉤,而考核結果是高校教師選聘、任用、薪酬、獎懲等人事管理的基礎和依據。”
蘇老師解釋,論文是高校對教師考核評價的主要依據,有的學校寬鬆,3年一考核,只需要在C刊( CSSCI,《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發1篇論文;有的學校嚴格,在普刊(普通期刊,沒有被列入核心期刊目錄的期刊,均可以稱之為“普刊”)發一篇論文計0.1分,在C刊發一篇論文記0.5分,4年一考核,總分須達到2.5分以上。時代週報記者還了解到,有的學校甚至將論文的引用量等資料作為考評專案,知網收錄幾乎是高引用量的前提。
國內高校普遍對老師施加沉重的考核壓力,大學老師不得不在教學之外,爭相向期刊投稿論文。而又因為現在的公開刊物太少,需要發表的論文太多,這就造成了一個畸形的“買方市場”,作者需要向期刊交納高昂的“版面費”。
以新聞類北大核心期刊《青年記者》為例,時代週報記者從萬維書刊網瞭解到,某高校在讀碩士向其投稿8000多字的論文,期刊要求刪減至5800字,收費5800元,“版面費平均每字1塊錢,太貴了。”
趙德馨在接受長江日報採訪時表示,囿於國內高校教師考評體系,很多年輕學者雖然受到了“欺負”,但也不敢主動去維權。“因為他們還要靠知網來評職稱或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很多考核要依賴知網。”
如前所述,期刊同樣需要向知網交納費用,以期論文能順利被知網收錄。諸如此類的協議並不少見,業內人士稱,國內眾多期刊、研究院和出版社等都與知網達成了協議。而在判決書中,知網所主張的“合法取得文章傳播權”、“期刊投稿須知中有稿件將編入知網資料庫”等說法也正是基於此類協議。
經過多年的發展,知網擁有顯著的智慧財產權優勢。據2019年5月出版的一本法學期刊中披露:知網全文期刊資料庫收錄了獨家與唯一授權期刊 3964 種,佔我國期刊總量的43%;其中,核心期刊778 種,約佔全部核心期刊的42%;包含各學科排行前3名的期刊194種,佔前3名期刊總數的64%。
雖長夜難明,仍有人“奮力” 燃燈
事實上,把學術基礎設施當做搖錢樹的,不只是知網,創辦於1880年、總部位於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愛思唯爾Elsevier,長久以來也被詬病“店大欺客”“吸血”。
若論在全球學術圈的影響力,知網在愛思唯爾面前只是“小弟”。愛思唯爾出版2500多種期刊,其中還包括《柳葉刀》《細胞》等頂級醫學學術刊物。據《中國科學報》展示的資料,2018年,愛思唯爾出版論文47萬篇,大約佔全球學術論文出版總量的18%,而這些論文獲得的引用量則超過全球總引用量的25%,遠超行業平均水平。
比起知網,在將影響力變現的手段上,愛思唯爾有過之而無不及。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愛思唯爾公司旗下的部分期刊圖書館訂閱價格開始暴漲,一些大型期刊的圖書館訂閱價格甚至高達14000美元。加州大學、哈佛大學等知名院校先後採取行動抵制愛思唯爾,提倡師生不向其投稿、不當其期刊編委、不引用其期刊文章等。
漲價風波也影響到了中國。2010年愛思唯爾曾提出要在2020 年把中國使用者使用其全文資料庫的篇均成本,提高到歐美髮達國家的篇均水平,這同樣遭到中國圖書館界公開抵制。然而,即便面對國際上此起彼伏的聲討,資本仍有恃無恐,沒有妥協。
幾乎相同的事實也在國內上演了。近些年,為給學生、教師提供資料庫支援,不少學校選擇購買知網的資料庫,有的學校為了實現差異化,甚至會訂購不同資料庫的不同資源,例如萬方、維普等。但資料庫幾乎每年都在漲價,為學生提供便利的成本越來越高。
武漢理工大學曾在官方微博釋出相關宣告稱,自2000年以來,知網每年的報價都會漲幅超過10%,從2010年到2016(報價)漲幅為132.86%,年平均漲幅為18.98%。不少學校都試圖“反抗”知網的漲價,宣佈停用,不過最後均以學校的妥協告終。
蘇老師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表示,自己所在的學校也曾經因知網漲價,雙方價格無法談攏,導致關閉知網資料庫的使用,嚴重影響到師生論文寫作。
如今,趙德馨等人告贏了知網,讓後來人看到曙光。“知網沒有經過老教授同意就把文章收錄到平臺上,不是偷竊是什麼?”作家陳應松如此評論。12月12日,他亦公開表示,準備起訴知網。
淮陰師範學院經管學院副教授徐曉虎在個人實名註冊的微博上轉發了陳應松準備起訴知網的新聞報道連結,並配文稱,“我也有第一作者(或唯一作者的)上百篇文章被知網收錄。” 一時間,聲討知網之音四起。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樣站出來維權。”趙德馨表示,希望有關部門可以認真研究,如何更好的保護智慧財產權,尊重知識創作者,落實智慧財產權政策,貫徹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
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許浩在接受時代週報記者採訪時談到,利益平衡是著作權保護的核心,在網際網路時代之前的傳統著作權保護時代,其基本的立足點是如何激勵權利人進行創作;而現代著作權的立足點是,如何激勵科技創新和商業模式創新。創新一旦被扼制,人類社會發展動力就會喪失,一個沒有先進生產力的社會,對權利的保護也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