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65次列車開往拉薩。
凌晨兩點,車至德令哈,夜色籠罩,一座荒涼的城。
今夜只有雪花。
清晨霞光點點,在遠方連成一條金色的地平線。四季消失,晨昏難辨,一望無際的白與藍之間,分割世界的是火車轟鳴,日光璀璨。
咬下一口麵包,吞嚥一次分秒,倚靠在窗前,我數著時間,也望著寥遠。雲層間的光愈發清晰起來,彷彿要衝出穹頂下的皚皚綿軟,飄落在地上,化作黑土間的星點。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駛入可可西里無人區的時候,我突然理解了那個披蓑而立的孤翁,獨釣江雪,享受的是孤獨寂寥,忘卻的是繁華人間。
飄落,覆蓋,人間絕色下,是縱橫溪水,遠立高山。這是白雪賦予斑駁的答案,不是枯黃百草,不是青灰石巖,而是雪落枯草間,山岩多點染。風雪把一切都融合起來,打破色彩的界限,鋪描成無邊無際的雪白畫卷,共同接受著來自人類的頂禮膜拜。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人才真正懂得一呼一吸間,勾魂動魄的震撼。
正午時分,列車翻越唐古拉山,海拔漸升,車廂的每一寸角落都被陽光充盈。在這般強烈的光暈裡,空氣也變得層次分明,望向窗外,只見飛雪舞動,化作有形的風。
以前總看青山聳立,溪水潺潺,於是只覺河流如血脈,不停流動,萬馬奔騰,激盪著地球上萬物的生命。而如今見到雪山倒映,反覺得河流像圖騰,層層鑲嵌,滿山縱橫,恍若部落女人臉上那些斑斕的刺青,吐納繁衍,描摹生命。
很多人說,湖面如鏡,我覺得不甚恰當,它忘記了湖光中的那份朦朧。離得近時,湖光的確如鏡,平靜無波,藉著日光,映射了風景,可是遠處的湖不是這樣的,它從不直接刻印山峰。
湖的最遠端,模糊山腳隱藏於粼粼波光之中,再近一點,水波就靠山腰渡了時空,有種看不真切的朦朧,直到最高峰才一股腦兒的傾倒在鏡面中,像山尖落了白頭。
突然想到有人說,真正的美從不是一眼動情,而是層層望去,仍有熱情。雪後的世界便是這般,美得緩慢,層層疊影。為什麼這樣說呢?看過雪山你便會懂。
雪後的山是沒有高度的,它如虛幻的影,一層疊了一層,從潔白到霧灰,再到土壤般的黑。所以我總說,有白雪的地方就有黑土,那是山的影。
正當我沉浸在那層層疊疊中時,車廂突然響起歡呼聲,原來列車飛馳,經過犛牛。抬眼可見,離車窗很近的雪地上,野驢成群,鳥獸競奔。
然而,當人們都在狂歡於靠近時,我卻退回宏闊,望向雪地裡零星的生命。
我看見那遠處的飛鳥,於高空之中展翅,俯向低空,落成一個黑點,落成一座界碑。
我看見遠處點點生靈,竟想到駝鈴,想到沙漠深處的血色與壯美,想到那句,瀚海闌干百丈冰。
白雪純粹,無色勝有色。棕黃的馬匹,鮮紅的皮卡,一切的顏色都成了如此底色之上的生動。
車駛過大壩,目光所至,僅餘白雲,於是便記起電影《可可西里》中的一句經典臺詞,他說,可可西里,在那裡你隨意留下的一個腳印,都可能是人類留下的第一個足跡。
也許吧,也許在這片土地上,人總該是永久靜默,挺立敬畏。不然,那一座壩,一方橋,一條路,怎會連出了青藏線上的每一次致敬。
我望著那裡,望著屬於拉薩的方向,看到風雪之中,正有無數手掌面朝土地,背靠晴空。
責任編輯:龔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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