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並非誇張,鄉音乃終極的鄉愁。只因為,哪怕你遠在天涯,一無所有,不離不棄的依然是它。埋伏於舌根,隱藏在心底,只要時空合宜,就奪口而出。
稍涉獵過唐詩的國人,都背得出“少小離家老大回”。我揣測,還鄉的老遊子在兒童動問“從何處來”之後,不能不以“未改”但不大利落的“鄉音”回答。而人生四大樂之一“他鄉遇故知”,如果對方是同鄉,那麼,從偶遇、交談到聯袂而行、對酌,步步深入的全程,所依賴的該也是鄉音。
清代袁枚的《隨園詩話》有一則,引了同代人陳魯章的絕句《途中紀事》:“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裡一舟橫。夜深聞有鄉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詩人坐的船,月明夜泊在蘆花盛開的湖畔。夜深傳來鄉音。這一夜,他未必睡得安穩,可能老在想:這老鄉是誰?是何模樣,幹何營生,為何在這裡?恨不得馬上登岸,循聲尋訪,問個究竟。次日一早,一開啟船篷,就去打聽老鄉的高姓大名。下一步,可能是延請進艙,說鄉間事,談鄉親近況,一見如故。
近30年前,我和妻子移民美國10多年後回國,去廣州一所高校訪友,一邊拖著行李箱一邊拿著寫上地址的紙條,在教師宿舍樓群之間轉悠,找得不耐煩,高聲爭論:這6號是南樓還是北樓。相持不下之際,頭頂有人喚我的名字,抬頭看,一漢子從六樓探出頭來揮手。我看了一會,終於辨認出是高中的同窗。驚喜至極。他匆忙下樓,給我們當嚮導。我問他怎麼知道是我。他說,你們一口地道“橫水腔”,一聽就知道是老鄉。再看,認出你了。原來,他是恢復高考的次年考進這所大學,畢業以後留校任教的。
所謂物離鄉貴,鄉音在家鄉並不吃香。但未必沒有用場。以我的家鄉廣東臺山市為例,它在本土的人口不足100萬,但遍佈全球達150萬,所以歷來有“中國第一僑鄉”的美譽。邑內鄉音龐雜,鎮鎮不同,至為奇葩的是一個由宋朝王室後裔繁衍的特大村莊浮石村,全盛期人口兩三萬,村頭和村尾的口音也有差別。台山一墟鎮的海鮮市場,價廉物豐,名播四方。鎮守魚蝦檔的精明小販,賣貨以口音分4個級別:本地的,本市的,外市的(指說廣府話),外省的(指說普通話),因“音”設價,逐級提高。
台山人遍佈寰宇,相應地,台山話曾被稱為“小世界語”。上世紀50年代之前,因台山人在美國華人中佔的比例較高,台山話一度成為“中國話”的代稱,不會台山話,難以進中餐館打工。既然在異國他鄉,一個不小心就碰上老鄉,並不稀罕,也就沒有淚汪汪的煽情場面。但偶有驚喜,有一次,一位妙齡女子,面板黝黑,一頭麻花辮,標準的黑人,在街上聽到我和夥伴說台山話,竟插嘴,以正宗但不大流暢的台山話和我聊起來。我大驚,她解釋:老爸是台山人,老媽是黑人,爸爸從小就教她台山話。我進一步聽出,她的口音是台山端芬鎮的。再問她的姓氏,她說,隨父親的姓Moy——“梅”的台山話發音。梅是那個鎮的大姓。
回到“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一類,賀知章稱“鄉音未改”,如今不盡然。設若20歲前離開,60歲回來,其間在家鄉以外生活數十年,常年操另一種語言,不可能不形成若干和土生土長的鄉親有所區別的口音,至少在用詞、語調、姿勢上。
然而,不管人生遭際發生多少變異,也不管貧富貴賤,只要還能說話,“鄉音”之為口頭語,是勝於任何護照、身份證、戶口簿的證明。它所牽動的鄉愁,是骨子裡的,誰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