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的死亡是典型的“社死”,對於個人來說,殺死汽車的是他們對於“選擇權”的迷戀。
文/傅雪峰
我的豐田雅力士11年半了,一聽就是“老車”;但我知道它其實很年輕,如果拿人來比方的話,頂多30來歲的樣子。
今年我花了三四千塊,把底盤上幾乎所有帶橡膠的部件全換了,包括髮動機的“機腳 ”、懸架擺臂、轉向拉桿之類,除此之外,實在沒什麼好換的了。換這幾樣東西,也是沒事兒找事兒幹,它們都沒有鬧毛病,連異響都沒有——換掉只是因為這些部件上有橡膠材質的膠套,橡膠總會比鋼鐵老化快不是?
趁著換髮動機“機腳”,順便清潔了一下機艙
雅力士再戰10年妥妥的。我有信心,按我的保養法,再戰幾個10年也妥妥的——如果將來不會在某一天“政策性死亡”,它可以比我活得長。
寫到這裡,我有些懷念高登老師了。
一輛跑了520萬公里的車
高登(Irv Gordon)3年前告別了心愛的沃爾沃P1800,也順便告別了這個世界。那年他77歲,他的那輛沃爾沃52歲,共跑了326萬英里——差不多520萬公里。
高登退休前是個美國中學老師,教科學課的,最大的愛好就是開車跑著玩兒。1966年,這輛P1800買到手的那個週末,他開車一氣兒跑了2000多公里。高老師生前屢次說起,這輛P1800活的時間肯定會比自己長,果不其然,高老師2018年底離世了,這輛跑了520萬公里的車如今回到了沃爾沃手裡,時不時地還出來跑跑。
高登老師和他的沃爾沃P1800
一輛車跑50多年、500多萬公里,很難嗎?
高老師一點都不覺得,他曝出的養車秘籍誰看了都會失望,不過是平淡無奇的4點:
1、按廠家手冊定期保養;2、零部件出故障及時更換;3、不讓別人開自己的車;4、變道記著打轉向燈。
對於很多人來說,最難的大概是第4點。高登老師開車講規矩,他和他的P1800從來沒出過事故,一直到他離世。
高老師的養車秘訣平淡無奇
這輛1966年的沃爾沃P1800絕對算不上老,在美國或者歐洲,時不時能看到二戰以前的車還在路上跑。高老師的強項是特別能跑,把一輛車開到了520萬公里,創造了汽車百年來的私人用車世界紀錄。
對,是私人用車紀錄。要是算上非私人用車,這事兒就不好說了。光是古巴,現在還活躍著六七萬輛美國老爺車,在出租車、旅遊觀光等行業充當主力軍。這個神奇的加勒比海島國,被稱為“美國老爺車博物館”,據專家估算,這些老爺車有一半是1950年代出品,1940年代和1930年代的各佔四分之一。
那些活過半個世紀的老車
這些老爺車原本沒打算這麼長壽,但世事難料,它們活這麼久,完全是被逼的。
1959年革命以前的半個世紀中,古巴在美國人的控制之下,用的車幾乎都是從美國進口的。革命勝利後時間不長,美國和古巴翻臉斷交,開始對古巴進行經濟封鎖和貿易禁運,古巴就斷了汽車來源。
雖然後來又從前蘇聯等國進口過拉達等品牌的汽車,但畢竟數量太少,這些美國老車就幾十年如一日地奮戰在公路交通一線,地球不爆炸,它們不放假,宇宙不重啟,它們不休息。
古巴街頭堪稱美國老爺車博物館
沃爾沃P1800的零件壞了,高登老師隨時能換到原廠零件——他堅持只用原廠零件。但古巴這些老爺車的零件是壞一個就少一個,根本沒地方找去,因為美國人禁運的不光是汽車,零件也一塊兒禁了。還不光是汽車零件,在古巴,就連合適的修車工具都不好找。
古巴的司機們深知,這些年代久遠的老式汽車是時代的饋贈,不期然壞在路上的苦澀,會讓他們品嚐到生活的真諦。當趴窩來臨時,他們相信,自己的雙手可以創造奇蹟。
古巴司機們練就了全球頂尖的修車手藝,每天處理著千奇百怪的汽車故障。他們知道可樂能當鬆動劑,幫助擰下生鏽的螺栓;他們懂得油箱可以用塑膠桶代替,甚至能福至心靈地用洗髮水充當剎車油。他們更是機智地擴大了零件的來源,地上跑的拖拉機、水裡遊的船隻,都成為獵取零件的目標。
貴為藍翔畢業的精英,見到他們都不由自主地甘拜下風。
汽修哪家強?不用找藍翔
如世人所見,幾萬輛老爺車依舊光鮮亮麗地在古巴公路上飛奔,別管已經噴了多少遍油漆,也別管車上的零件是怎樣七拼八湊。高登老師的車跑了520萬公里,天知道古巴的老爺車們已經跑了多少,尤其是充當計程車的那些老傢伙。
看著自己這輛養尊處優的豐田雅力士,區區十來年的歲數,不到10萬公里的里程,哪有什麼臉叫老車!
汽車只能用10到15年?
但世人都覺得它老了。
如果一輛車超過5年,就感覺到了中年;超過10年,就算夕陽紅;超過15年,就該送進報廢場壓成一坨廢鐵。
值得安慰的是,雅力士的保值率出人意料,10萬的車,10年後還能賣到3萬或者更多。其它品牌的同價位車,過了10年大多隻能賣個一兩萬的“練手價”,彷彿車子已經到了淘汰期,只配給新手拿來練練手,練完即棄。
雅力士的保值率稍高,是因為它是“開不壞的豐田”,還因為有一幫粉絲靠情懷在支撐。這車當年本來就沒賣出去多少,今天在二手車市場上反倒成了搶手貨。
對於汽車來說,那個孤懸於加勒比海的島國如同世外桃源,時光停留在了半個世紀前。那些老車在“缺醫少藥”的環境中,頑強地活到了60年、70年甚至80年,而且從來沒有停止勞作。
幾十年過去了,材料、加工、防鏽、潤滑等汽車技術有了大幅提升,現在造的汽車能活多久呢?
這個行業現在通常認為,一輛汽車正常的生存週期是10到15年,不管是二手車市場還是汽車融資租賃的殘值,都按這個週期計算。
在歐美國家,大部分新車到手後3年就能貶值一半,超過5年,就只能賣到原價的三分之一。我國二手車市場還不太成熟,貶值速度慢一些,但5年的車,車價很少能超過原價的一半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邏輯。
奇怪之處在於,它完全漠視汽車的真實壽命,而是規定好它只能用10年到15年,並且用定好的貶值節奏,隨時提醒人們什麼時候淘汰汽車。
實際上,現在生產的大多數汽車,隨隨便便跑個30萬公里不用考慮大修,對於家用來說,相當於能“經濟使用”20年。
良好的維護保養可以大大延長汽車的“經濟使用期”
假如一輛車“經濟使用期”為20年,它每年的貶值率最多是二十分之一,或者說是5%。照此演算法,5年後價值應該剩75%,10年後剩一半——但實際上,就算國內汽車保值率高,大部分車5年時間就貶值過半。
為什麼汽車活不長?
在現代社會中,汽車的死亡是典型的“社會性死亡”,殺死它們的是人們的“看法”,或者說,觀念。
汽車必須“快速社死”的觀念,是誰賦予我們的?
現代社會是個消費社會,“消費”成為人類重要的存在價值。人們經過一輪輪的馴化,已經成為合格的消費動物,馴服的表現之一就是:快速消費。
政府需要人們不停地買新車,因為要靠汽車消費去“拉動經濟”;汽車廠商需要人們不停地買新車,因為新車如同流水一樣從生產線上開下來;人們也需要不斷放棄舊車購買新車,因為他們要靠買車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在《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一書中,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說:
“選擇是消費社會的‘元價值’”;
“正確的消費者型別,應該是珍視選擇的權利,勝過被選擇的物件”。
人們購買一次汽車,就是做一次“選擇”,而這個社會是靠“選擇能力”來劃分階層的。如果你像高登老師那樣,買輛車一直開到自己離世,那就等於是放棄了很多次“選擇的權利”——換句話說,是放棄了很多次向世人證明自己價值的機會。
汽車廠商每三五年就推出換代新車,每換一次代,都是為了提醒你:手裡的車過時了。為了有機會展示自己的“選擇能力”,我們默默參與了汽車謀殺案,並且眾口一辭地說:這是一種天生短命的快速消費品。
所以,整個社會,沒人希望汽車活得太長——除了高登老師那樣不肯接受馴化的人。古巴人也是例外,因為他們尚未踏入消費社會,實在是缺少選擇的能力。
是誰殺死了汽車?
高登老師喜歡開車,買了一輛自己特別喜歡的車,並且特別愛惜,結果在無意間創造了一個世界紀錄。我們佩服高登老師,不是因為他把一輛車的價值發揮到了極致,而是佩服他不隨波逐流,不隨隨便便把“社會的看法”當成“自己的看法”。
這是一個有自己頭腦的人。
老傅是個俗人,只會算小賬。這輛10萬塊錢的雅力士,花點小錢換幾個新零件,開著就跟新車沒啥區別——咱就當它還是10萬塊錢的車,一點都沒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