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這一生都行走在尋找自我、探究自我、與自我和解的道路上,不同的是,有的人找到了,有的忙忙碌碌一輩子,卻始終停留在原地。
停留在那些曾經被辜負的夜晚,一遍遍重複,一次次淪陷。
章含之這一生,就是與自我和解的一生。
她是民國時期著名政治活動家、學者章士釗的養女;是毛澤東的英語老師;是新中國成立後,外交部長喬冠華的妻子。
她學識極好,能力突出,卻一生將自己困於愛的牢籠,把幸福寄託在男人身上。直到晚年她才幡然悔悟,決心為自己而活。
童年
章含之一直認為,自己的出生是場意外,她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
她的親生母親談雪卿是上海一個普通的售貨員,靠著美貌勾搭上當地一個闊少陳度。
只是陳度已有妻兒,陳家作為大家自是不願意接納這個女子,談雪卿倒也乾脆,直接花了大價錢請來名律師章士釗幫忙打官司。
在他的幫助下,談雪卿拿到了5萬元的賠償款,而孩子作為累贅,也被她扔給了章士釗,爾後毫不留情轉身就走。
那時候,章含之才剛出生8個月。章士釗可憐這個女嬰,把她抱回家中給自己妾室奚夫人撫養。
奚夫人年輕漂亮,愛玩愛鬧,脾氣並不柔順,雖然接下這個“燙手山芋”,她也從未紆尊降貴親自照料這個孩子。
章士釗也一直忙於事業,對家中孩童很少過問。
從小開始,章含之就是就是被家中奴僕帶大。
幼時這個孩童尚且因為父母親的忽視而哭泣、鬧騰,但她只得到大人的訓誡。
“你不過是沒人要的女孩,被章先生好心收養,就別再給他添麻煩了。”
小章含之只得蜷縮在床角,默默抱膝,不發一言。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原來她是沒有資格去吵去鬧的。她開始懷疑自己,只是想得到大人的關注,自己就是“貪得無厭”嗎?
章家對章含之不可謂不好。
衣食住行樣樣不比正經少爺小姐差,哪個外人不誇讚章士釗仁義慈善,對待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女也盡心盡力。
只是物質上的滿足並不足以慰藉章含之那顆缺愛的心,她太渴望得到他人認同與關注,但收穫的只有漠然和客氣。
為了能得到他人的關注和讚賞,章含之收起全身毛刺,溫順柔和,她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以“聽話懂事”換來大人寥寥幾句誇讚。
不僅如此,凡是她要做的事情統統都要做到最好,她要成為世人眼中完美的女兒,優秀的女性,成為章家的驕傲。
這般環境長大的章含之確實一直很優秀,但是她的心中一直有個“窟窿”迫切填補。
1949年,屬於章含之的“五色石”出現在她身邊,填補她心中漏洞,是一個名叫洪君彥的男性。
這一年,章含之只有14歲,洪君彥剛剛17歲,在燕京大學讀書。
這兩人初相識,洪君彥就看中章含之的溫婉似水,就像是一條溪流,是那夏日炎炎下的一片蔭涼,讓他感到心中熨貼。
尤其是每一次他找章含之聊天約會,都能感受到這個少女對自己的重視。
她會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把自己的每一句話放在心裡,她會迎合自己的任何主意。章含之的出現極大滿足洪君彥的大男子主義。
對於章含之來說,洪君彥是她成長這麼多年中,第一個對她熱烈表達情感的,在他面前,她才感受到原來自己是可以被人期待的。
這對少年男女憑著一腔情意,就這樣堅持8年,一直等到章含之大學畢業,洪君彥才等到自己的新娘嫁給自己。
只是,婚姻尚有七年之癢,這對戀愛8年的男女,卻也沒躲過愛情的魔咒,逐步走上婚姻破滅。
洪君彥婚內出軌。得知這一訊息的章含之,依舊沉默。
她並未對洪君彥出軌一事,做出任何回應,而是假裝不知道這一切,痛苦維繫著支離破碎的夫妻關係。
這段關係對家庭所有人都是一種傷害,洪君彥因找到自己的真愛,想和章含之離婚。
只是話還未說出口,就看到章含之堅定的眼神,悲愴淒涼,卻又似深淵岩漿,等待爆發。
他不明白,他們早已分居好幾年,為什麼章含之還要維持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
對於章含之而言,少年情意早已隨風散盡,老夫老妻十幾年,各自什麼德行不都瞭解的清楚明白。
他們之間早已撕破臉,只是離婚勢必要被外界得知,那時候自己還不知要被別人怎麼說道。
對於離婚可能產生的後果,章含之不敢想象。她從小就小心謹慎,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她就像是一隻縮在殼中的蝸牛,小心翼翼伸出兩隻觸角,觀察周圍是否有風吹草動。
對於不確定的事情,她寧願聽從他人建議,也絕不自己做主。
讓章含之下定決心離婚,就要提在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毛澤東。他一力推動力章含之的離婚意願。
覺醒
章含之和毛澤東早有淵源,15歲時曾隨父親參與一次宴會,宴會中有毛主席出席,他暖心安慰她好好玩耍。
1963年末,章含之再次隨父親參加毛澤東70歲壽誕。
毛澤東在和她聊天之後發現章含之大學學的是英語專業,成績優秀。於是聘請章含之做自己的英語老師。
請求剛一提出,章含之立馬誠惶誠恐地站了起來,她侷促道:“我哪敢當您的老師,您是我們大家的老師。”
毛澤東認真回答:“教英語我就當不了老師了,還要拜你為師啊!”
這可讓章含之傷透腦筋,一時間,她大腦空白,不知要如何作答,只得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親章士釗。
很快,章士釗幫忙解圍:“主席什麼時候要含之來,告訴她就是了。”
由此,章含之開啟持續半年的英語教學工作。
她固定每週日教英語,每次上完課程,毛澤東會留章含之閒聊一會,他給她講政治,講一些哲學思想。
這些先進思想都給章含之帶來很多啟發,像一顆種子埋在腦海中。
章含之隱約意識到,現在已不是舊社會,女性再也不是男性的附屬,她們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
她可以大膽說出自己的需求,而不用擔心被人嘲弄。
那些童年不被重視的陰影,那些未曾滿足的渴望依舊纏繞著章含之,卻不再是根深蒂固,隱約出現裂痕。
英語教學結束後,章含之很難再見到毛澤東。1971年,她進入外交部,憑藉出色的能力從眾人中脫穎而出,步步高昇。
她工作內容主要還是在外交場合中做英語翻譯,這也為她和毛澤東及外交部部長喬冠華提供更多接觸機會。
在事業上混得風生水起的章含之,家庭生活卻一團糟糕。丈夫出軌,夫妻分居。
幼時成長的經歷告訴章含之,只有順從世俗教條,才是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且小時候被忽視的曾經也造就她敏感自私的脾性,她怕離婚後外界對她的看法,怕看到別人鄙夷的目光。
與其說她是不願離婚,不如說是不敢離婚。
1972年,一次外交議會結束後,毛澤東當著眾人面直說:“我的章老師,今天我要批評你,你沒有出息!”
章含之剛聽到這句話,一臉茫然,她倒是不知道毛主席為何要這樣評判她。
只是從小趨利避害的本能,和對權威人士的敬仰讓章含之迎合:“我一定接受批評,是沒有出息!”
看到章含之這番表現,毛澤東明白她是沒明白自己的話。開口繼續:
“我說你沒出息是你好面子,自己不解放自己!你的男人已經同別人好了,你為什麼不離婚?你為什麼怕別人知道?”
一瞬間,石破天驚。章含之淚流滿面,她不僅反問自己,為什麼怕別人知道?
是小時候被忽視的曾經?還是那些追逐愛與關注,卻一次次落空的經驗,讓她患得患失,步步為營。
這段關係已不能更壞,她沒有勇氣去承擔改變一段關係後的變數,但不破不立,而權威人士對章含之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因為她太過膽小了,所以行事中更傾向於那些權威人士的建議,認為是至理名言。
毛主席作為打下江山的人,他的建議一定是正確的。回到家中,章含之就聯絡洪君彥,提出離婚。
堅定
另一邊,聽到章含之將要離婚訊息的喬冠華,不僅對這名女性升起一絲同情。
他聯絡她:“那天主席說的情況屬實嗎?”
章含之哭著對喬冠華講述婚姻始末,喬冠華也是離異,對於婚姻關係中曾經相愛的兩人走上末路,也頗有感觸。
一時間,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依偎在一起,相互舔舐傷口,這兩人之間也漸漸暗生情愫。
那時,章含之和洪君彥的離婚程式還未走完,喬冠華已難掩情緒,他用英文詢問章含之:“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嗎?”
章含之很快流淚拒絕:“我知道,謝謝你。但這不可能!”
按理說,章含之已經要離婚,喬冠華也離異,男未婚女未嫁,又彼此通了情意,在一起何嘗不可?
但對章含之來說,如果她同意和喬冠華在一起,無疑是“龍潭虎穴”,挑戰巨大。
這是一個很難為自己做出選擇的“懦弱”女子,因為童年缺愛的經歷,讓她始終走在尋找愛,彌補童年傷痛的道路上。
但一個人若要擁有愛,必須首先要擁有愛人的能力。章含之可以愛人嗎?
自然是可以的,但她的愛從一開始就存在缺陷。她不知道要怎麼愛人,不知道要怎麼獲取愛。
於是她對外表現的始終是沒有脾氣、沒有個性的章含之,她盲目迎合他人,想要換來別人關注的目光。
但透過這種方式換來的注視,也只是短暫。
於是她還來不及高興,又繼續誠惶誠恐,加大自己的溫順,陷入惡性迴圈索取愛的深淵之中。
久而久之,章含之已不相信自己可以被愛,就連少年相戀8年,結婚十幾年的洪君彥都可以背叛她,她還能相信誰?
這個女子,陷入自責之中,她幻想得到愛,當他到來時又忍不住後退。患得患失、喜怒無常,說的正是章含之。
在電話中拒絕喬冠華後,章含之當日沒忍住又寫了一封長信。
信中說:“我相信我們之間的愛情是真摯的。但是此刻我們彼此更需要的是清醒和理智。我沒有勇氣面對輿論的譁然,也害怕面對社會各種人懷疑的眼光。”
“逃避輿論”是章含之為人道理,因為她不具備獨立為自己做決定的能力,所以她認為跟著世俗走就是最好的方式。
只要自己不做在他人眼中看來可能出格的事情,她就不會被厭棄,就可以一直安心的欺騙自己。
慶幸的是喬冠華不願放手,他執意要把這個腦袋縮排殼中的蝸牛給拽出來,推著她一步步往前走。
他給章含之回信,指責這個女子不敢衝破世俗枷鎖,不願意為他們的愛而努力。
他擲地有聲:“如果我們真誠相愛,為什麼要怕別人說三道四?”
不僅如此,喬冠華每隔一兩天就要給章含之通一次電話,鼓勵她走出來。在喬冠華鍥而不捨下,章含之終於被說動了。
她決心和喬冠華一起,不管多少艱辛阻礙,他們攜手一起闖。
章含之和喬冠華在一起,果然遇到很多非議與不理解。就連喬冠華的子女也極力反對他們,認為章含之不配做外交部長夫人。
而且那時章含之38歲,喬冠華卻已經60歲,相差22歲的年齡差,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講什麼真愛?
這對戀人仍是沒有退縮,偶爾章含之有些踟躕不決。
只是一看到喬冠華鼓勵的眼神,還有握著她有力的手,她止住後退的腳,站立在喬冠華身邊,瞧上去端方大體、泰然自若。
章含之又一次突破自己,只是這次面臨流言蜚語,短時間像是耗盡她的勇氣。
一日,喬冠華告訴章含之,國家準備培養女外交官,主席推薦章含之擔任國內第一位女大使。
被主席寄予厚望的章含之,在短暫興奮後,還是搖搖頭拒絕了。
她表示自己既然已承諾會做喬冠華妻子,就一定會好好履行妻子職責,做個賢妻。她不願意去國外和喬冠華分開。
主席得知章含之拒絕他的提議,並未堅持。
章含之得以一心留在家中,陪伴丈夫。但後來她卻對自己的這個選擇表露後悔之意。
“我這一生無論是正確的或錯誤的決定,永遠是受自己情感的支配。”
她把自己當初選擇家庭,放棄事業給簡單總結為“受情感支配”。
但更多人卻認為,章含之不過是沒有自己承擔某一事情的勇氣,才把一切簡單歸結到男人身上。
因為認為做女大使是“離經叛道”的行為,所以她不敢去嘗試。
1983年,喬冠華病逝,享年70歲。和他年齡相差22歲的章含之,看上去卻依舊年輕、貌美。
在送別丈夫之後,章含之沉寂很長一段時間。
她沒日沒夜地回想曾經發生的一些事,反覆覆盤,她想起喬冠華對自己的鼓勵與支援,想起他們曾經相處的場景。
她開始真的傾聽自己內心需求,“心”告訴她,做自己。
於是,她拿起筆,一個筆畫一個瞬間,一段文字一場過往,她寫了好多和喬冠華的回憶,把它們出版成書。
她也得到很多讀者的讚賞與尊重,他們稱呼她是女精英,為祖國做了很多貢獻。
只有章含之知道,這說法言過其實了,她拿出多年積蓄,要辦學校,還要自己親自當英語老師。
外界對她仍有很多非議,她卻已不再在意那麼多,曾經祈求他人認同的回憶也終於只是回憶,她終於與幼時的她握手言和。
只是一切都在2008年戛然而止,年近73歲的章含之在北京一所醫院病逝。
臨終之前,她最喜歡聽外孫女一遍遍喊:“外婆叫章含之”。
這讓她心中很是開心,不是章士釗的養女,不是毛主席的英語老師,更不會喬冠華的妻子,只是章含之,也只有章含之。
和解
少年時,選專業,她聽了父親的話,放棄水利專業,去學外語;
中年,丈夫出軌,因為擔心外界的指指點點,她選擇忍耐不離婚;
等到和喬冠華在一起,為了成為世俗眼中的賢妻良母,她又執意放棄外交事業,迴歸家庭。
她這一生都在外界影響和操控下身不由己,她在為迎合別人而活,始終忽略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
章含之,終於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與自己和解。
她在生命最後時刻留下遺言,死後不與丈夫喬冠華合葬,只需把他臨終時剪下的一縷頭髮放入她墓中就可。
願來世再不和現世之人有任何牽扯,做完全獨立的章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