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於一個大軍閥、大資本家、大地主三位一體的家庭。伯父靳雲鵬系皖系軍閥,曾在北洋軍閥政府徐世昌執政時期兩次出任國務總理;父親靳雲鶚系直係軍閥,曾任吳佩孚的副司令、河南省省長;叔父靳雲鶴是北洋政府陸軍部的少將參議。他們都曾威赫赫名噪一時。靳家在北京、天津、濟南等地擁有眾多的樓房公館;擁有濟南的大觀園、淄博的洪山煤礦(原魯大礦業公司)、魯豐紗廠等工商業、房地產;在原籍山東省鄒縣境內和與鄒縣相毗鄰的濟寧、兗州、滕縣等地霸佔土地兩萬八千多畝,其擁有量在魯南來說,僅次於孔孟兩家。我作為靳雲鶚的長子,是民脂民膏養大的,在矛盾重重的社會、家庭中度過了我的少年時代。在抗日民族革命浪潮的推動下,我跳出了這個家庭,跟著共產黨走了革命之路。古人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回首我所走過的路,大體就可用這兩句詩來概括。
一
我童年記憶最深的是1927年,那年我9歲。當時,北伐革命軍攻至武漢,作為汀泗橋重要守將的父親終被戰敗,國民黨政府對他下了通輯令。他回到天津,躲進外國租界當了寓公,也就在那個時候,我和家人隨父親回到天津。那時,伯父早已下臺也寄居天津。他們在政治上雖然都不再擁有權力,但樹枯影留,仍然通官府,吃四方,終日花天酒地,賓客盈門,擁有很強的潛勢力和雄厚的資本。俗話說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就是在這個家裡,我過了19年的大少爺生活。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當時,我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經常從報紙上看到東北戰況,對日軍侵略非常不滿。不久日軍又發動了天津事變,天津的局面頓時大亂,日軍在租界與華界的大街上隨意搜查打罵行人,更使我義憤填膺。南開中學後面原是一片開曠地,日軍在這片曠地裡建了打靶場,槍炮聲終日不斷,攪得我們無法上課,老師學生都非常氣憤,而當局卻根本不問。我多次在去北京的火車上,親眼看到一些日本人和朝鮮浪人在客車上裝了許多貨物,將車門和通道堵塞,中國乘客無法行走,發生爭執後,日本人蠻不講理,肆無忌憚地動手打中國人,而乘警不但不責備他們,反而責怪中國乘客,令人十分氣憤。當時我想:為什麼外國人不拿中國人當人待?而這些中國人也拿中國百姓不當人待?我們古老的中華民族怎能容忍敵人入侵、逞兇?為此,我常在同學中或回到家裡時發議論,也有時把聽到的有關共產黨和中國工農紅軍的訊息帶回家裡。家裡卻阻止我,不讓我管,不讓我說,只讓我潛心讀書。為什麼不讓我說,我當時想不通,心裡不服,就回避著家庭,去接近一些進步同學。從而,接受了一些革命思想,要革命的想法逐日萌發。
1934年我初中畢業後,家庭遷居北京,我也轉學到北京讀高中。1935年秋,我父親病死在北京,我就成為我們這一支的“名譽家長”。不久,我家又遷居濟南,我仍留在北京讀書。這年6月,賣國的“何梅協訂”簽訂之後,民族危急日益嚴重。11月間,日寇向華北發動了新的侵略,並指使漢奸殷汝耕在河北省東部成立傀儡政權。國民黨政府繼續採取不抵抗政策,居然同意成立什麼“冀東自治政府”,以迎合日軍的要求。由此激起了人民的強烈反對,終至爆發了“一二·九”運動,廣大愛國學生上街遊行示威,我們學校的學生也參加了聲勢浩大的遊行。由於我出身於那樣壞的一個家庭,我雖是學生班級的班長,班裡的進步同學並沒有事先通知我,及至我也到了街上,他們才給了我一張口號單,讓我領呼口號。我們一齊高呼:“停止內戰,一致對外!”、“冀東自治政府是賣國政府!”、“打倒賣國賊殷汝耕!”、“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等口號。大街上,學生隊伍浩浩蕩蕩,一邊前進,一邊高呼口號,非常氣派!正在遊行時,國民黨政府出動了大批軍警前來鎮壓。同學們認為我領呼口號最保險,即使被捕也不要緊:當時的北京市的警察局長袁良曾是靳雲鵬的老部下,如果我被捕,只要家裡人說句話,就會把我放出來。軍警用馬隊、摩托車、槍刀棍棒、水龍頭等驅趕赤手空拳的學生,當場被打傷、被捕的很多。我被水龍頭衝了一身水,我與三個同學闖到消防車旁,搶過車上的板斧,砍破了水龍帶,使得隊伍繼續前進。軍警的鎮壓更加激怒了愛國學生,第二天各校學生宣佈總罷課。學生運動得到了北京工人階級和市民的同情,運動象撲不滅的烈火繼續蔓延開來,到“一二·一六”,學生、市民萬餘人再次齊上大街遊行。國民黨政府又增派軍警鎮壓,馬隊在人群裡橫衝直撞,軍警用軍棍刀背亂打亂砍。那天,我仍然在隊伍前頭領呼口號。馬隊衝來時,在混亂的人群中,我又捱了一刀背。
“一二·九”運動的爆發,很快播及到全國。天津、上海、杭州、廣州、南京、長沙等地的愛國學生也相繼舉行了遊行聲援,形成了愛國運動的新高潮。“一二·九”運動使我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團結的力量。自那以後的許多天裡,我的心都平靜不下來,總覺得有一股熱血在沸騰。當時自己雖然對黨瞭解得還很少,但總覺得共產黨是好人,能夠領導人民救中國。同時對日軍的侵略和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主義憤恨至極。
在“一二·一六”遊行之後,同學們約定組織南下宣傳。我正在準備行李,就被家裡人知道了。已經倒臺的伯父指使家人把我騙到天津軟禁了起來,不讓我“胡鬧”。靳雲鵬雖然看不起流氓出身的蔣介石,常常罵蔣。但他出於階級本性,對共產黨是持反對態度的。所以才反對我同進步同學接近,說我是“中邪”,是“異端”,不合官宦門弟的規範等。讓我走“學而優則仕”或者是“科學救國”的路,甚至說,只要我不當敗家子,能守住已有的財產,也夠我們幾輩子受用的。這就是他們的處世哲學。在被關的日子裡,我也明白了進步同學在遊行之前不告訴我的原因。唉,誰叫自己有這麼個家庭呢?可又有什麼辦法,家庭出身問題豈能由個人選擇。
恰恰在這個時候,我的家裡鬧得一團槽:兩個弟弟和庶母鬧得很僵,矛盾非常尖銳。我的上一輩,男男女女,幾乎沒有一個不抽鴉片煙的,他們終日價吃喝玩樂,燈紅酒綠,揮金如土。對財產則是你爭我奪,家庭開支直線上升,已是坐吃山空之勢。於是引起種種糾紛,正象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寫的“除了門前的兩個石獅子乾淨,其它就沒有什麼乾淨的東西了……”當時,我的家庭和那個賈府很相似。在這種情況下,矛盾的各方都寄希望於我,希望我能夠把家庭的擔子挑起來,作為一家之主,振興家業。可是,這是一個“似大廈將傾,似燈將盡”的家,無法維繫,無法支撐。其實,也無須維繫,無須支撐。這是歷史的必然。但我自己不甘墮落,我從來認為繼承祖業當闊少爺是沒出息的,是可恥的。特別是在民族災難深重的嚴重形勢下,當了闊少爺,就要做亡國奴,或者到外國去逃避現實。這一切,都迫使我急需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我決定走出這個封建末日的搖搖欲墜的官僚地主之家,投身到抗日救國的洪流中去。
經過“一二·九”運動的考驗,一些進步同學同我接觸多了,我也願意向他們靠攏。在他們的幫助下,我讀了不少進步書籍,如柳堤的《如何生活》、鄒韜奮主編的《生活雜誌》以及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政治經濟學大綱》等馬列主義的啟蒙讀物。有的書自己雖然讀不大懂,但思想在漸漸轉化。我對蘇聯有一些瞭解,初步認識了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這一時期,我也樂意多做點工作。譬如,開始以自己的特殊身份騎摩托車傳送檔案,同別的學校進行通訊聯絡,或是把一些秘密檔案之類的東西藏到我家裡。在學校,我們同國民黨的走狗校長展開了鬥爭,把他趕下了臺,另推舉比較進步的總務主任王化雲當校長。可是不久,被我們趕下臺的反動校長又回來了,他把我們視為眼中釘。這個學校無法再呆下去了,我只好轉學。
轉到另一個學校後,我同進步同學的來往中,發現了問題:我知道有的同學是民族解放先鋒隊(簡稱“民先”)的成員。每當我問起民先組織我能否參加和有關共產黨的一些問題時,他們總是迴避我,只讓我去做具體工作,不讓我知其所以然。因此我想不通:無論是“一二·九”遊行,還是“抬”校長,我都是賣力的,忠實的,現在為什麼迴避我?後來才知道,他們認為我留在革命組織之外,起的作用可能更大一點。我也消除了委屈埋怨情緒。
二
1937年,我高中畢業不久,就發生了“七七”事變,日本帝國主義開始大舉侵華。
8月,我來到了濟南,重新見了平津時的進步同學李立知、李煥、滕國定、鄺炳躍等人。國難當頭,同學相見,親同手足。我傾吐了對黨的嚮往和願為抗日救國灑血流汗的想法。李立知等同學給了我同情和安慰,介紹我加入了“民先”(黨的外圍組織)。“民先”省隊部就安排我們到齊魯大學去開闢工作。我一面讀書,一面進行抗日宣傳及組織師生到火車站去救護前線運下來的傷兵。
齊魯大學是9月1日開學,開學不到兩個星期,日寇就已兵臨德州,嚴重地威脅到濟南,學校也辦不下去了,決定南遷到四川成都華西壩去。是走是留?我們請示了山東省隊部,省隊部決定派我們到魯南我的家鄉,利用靳家的社會關係去開闢組織抗日遊擊隊的工作。當即組成了“民先鄒縣縣隊部”,指定李立知同志為隊長,李煥、滕國定、鄺炳躍和我為隊員。先以鄒縣為基點在兗州、濟寧、滕縣一帶發展“民先”的組織,同時利用靳家的看家槍支發展武裝,組織游擊隊。在9月下旬,我們一行到達鄒縣。當時,鄒縣地下黨已經被韓復榘的偵探隊和國民黨鄒縣警察局破壞,黨的負責人彭建華、馮起等同志尚被押於濟南,地方上少數幾個黨員也全已隱蔽,無法取得聯絡。我們便先到了我的“家”之一的望雲村。
我的祖籍原是嶧山下的苗莊。清末年間是個中農戶,生活拮据。全家人除種自己很少的一點土地外,還在大路邊上開茶館、賣茶水及綠豆麵丸子,以維持生活。遇到一個災年,我祖父去逃荒要飯了,靳家兄弟先後出去當兵。在戰亂中,他們官運亨通,很快發跡起來成了大軍閥,直至爬上了省長和國務總理的寶座。從此,聲勢烜赫,青雲直上。因靳家的男人都在外當官,已經出嫁的三姑媽又回到靳家主持家政。她外號“張大腳”,人稱“張老媽子”。她善用機關,是個王熙鳳式的人物。一方面明結官府,暗勾土匪;另一方面又佈施僧侶(主要是嶧山的僧侶),標榜她的所謂“慈善事業”,藉以欺騙麻醉人民。她透過收地租、買賣土地、兼做糧食屯積商等手段,殘酷剝削勞動人民,大肆搜刮民財。在僅僅二、三十年裡就霸佔了兩萬八千多畝土地(這個數字是後來聽知情者說的),使靳家一躍而為聞名魯南的特大“暴發戶”。靳家在望雲、鄭莊、婁莊建了家園和莊子,每處都是青瓦一片。家中藏有長槍一百多支,短槍十多支,還有機槍。蓄僱丫環僕女幾十人,僱工最多時達幾百人,據說有能“燒死驢駒子”的灶臺。同時,張大指令碼人還為張家霸佔了七千畝土地。
主持靳家家政的張大腳見我帶著同學回來,開始很高興。她早就希望我能夠回家來繼承她創置的家業。其實,她還做著一場黃粱美夢呢!哪裡知道,我們就是來打碎她的美夢的。不過,我們都是在城市裡長大的青年學生,根本不瞭解農村和農民群眾,對如何開展農村工作幾乎是毫無所知。想來想去,最後歸結到我這個“家”上,準備透過靳家的佃戶、僱工和其它受剝削受壓迫的農民群眾做些宣傳發動工作,啟發他們的覺悟,起來反對地主階級的壓榨和剝削,抗日救國。為此,我們買了汽燈、黑板和其它文具,辦起農民夜校。我的這種破壞張大腳統治的行為被她覺察了,她就極力地監視、限制、干涉我們。一連好幾天的晚上,我們好容易邀來幾位青年農民弟兄剛準備上課,她闖了進來,破口大罵,攪亂了課堂,對我她並不過多的責備,卻仇視我的同學,罵他們不辦好事,吃她的,喝她的,還帶壞了靳家的後代(指我),要趕他們走。這時,我便站出來替他們辯護,向她講抗日救國,講點新思想。她根本不聽,翻臉罵我是靳家的不肖子孫。
由於惡霸地主張大腳的破壞,那些農民弟兄誰還敢接近我們?在望雲呆不下去了,我們便轉移到鄒縣城裡,住到了鄒縣地方實力派聯莊會長、鄉農學校校長劉兆漢處。因他早年曾隨靳雲鶚當過副官,是不會拒絕我們的,重要的是我們想透過他掌握些武裝,再就是開展學生運動。在縣城,我和李立知兩人負責做上層分子的統戰工作,鄺炳躍等三人負責動員群眾,重點是向鄉師學生和其它知識分子做宣傳工作。在我們的影響下,鄉師師生的抗日活動大為高漲,紛紛到街頭張貼標語,開會講演,講日寇的侵略罪行。許多人聽了痛哭流涕。我們還到鄒東的田黃、張莊一帶山區看地形,準備建立起游擊隊的活動區域。這一時期,我們先後發展了十餘名“民先”隊員。但在學生運動中沒能和統一戰線很好地配合,在正需要利用劉兆漢的時候,有的同學過激,要發動群眾“抬”他;再就是我們工作中沒有注意適當的隱蔽,廣為散發和出借進步書刊,引起國民黨縣黨部的注意,常派特務跟蹤盯梢我們,特別引起秦啟榮的兩個哥哥秦啟棠(向南)、秦啟梅的忌恨。加給我們的罪名是影響了他們的所謂“治安”和“國民秩序”,要趕我們走。劉兆漢也開始對幾位搞學生運動的同志不滿。形勢一天天惡化,越來越不利於我們,後來竟準備抓我們。對我,他們一時還不敢輕易得罪,“軍閥家庭”在這種環境下還是一把保護傘。他們是想抓我的同學,也達到了趕我離開鄒縣的目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得決定讓李煥、滕國定、鄺炳躍三位同學趕快離開鄒縣,回“民先”省隊部。不久,我和李立知又去泰安向省隊部彙報工作。當時負責“民先”工作的省委宣傳部長孫陶林同志指示我們:一,能夠拉起隊伍的話就迅速拉起來;二,拉不起隊伍就先隱蔽下來,等省委派地下黨的同志去後再圖發展;三,隱蔽活動也有困難的話,就撤離鄒縣去延安。同時,省委給了兩個聯絡點,一個是濟寧的金明(外號金麻子);另一個在滕縣,只知道是個推小車的,具體是誰不大清楚,估計是李樂平同志的交通員。我們回到鄒縣後,又發生了意外:秦向南串通警察局查封了我們的“民先”辦公室,收去了“民先”刊物和進步書籍,我從家帶出的兩支短槍也被拿走。劉兆漢躲了起來不給見面,敵人還聲言要抓李立知,事態發展十分危急。我當即決定離開鄒縣城,第一步先到望雲。為了保護李立知,讓他騎我的摩托車先走。我僱了兩輛洋車拉著行李和書籍斷後。形勢惡化得非常快,在我出西門時,守門警察和一群士兵攔住去路,氣勢洶洶的非要搜查不可。這時,我就通名報姓,亮出靳家的“牌子”,對他們喝道:“你們為什麼敢攔我!”這一手倒真靈,馬上出來一個警官賠禮道歉,乖乖地送我出城。
到望雲後,我和李立知按照省委給的聯絡點,分別到濟寧和滕縣與地下黨的同志聯絡,結果都沒聯絡上。在望雲有張大腳從中破壞,群眾不敢接近我們,有槍沒有人,也拉不起游擊隊來。到12月底,還未等來接頭的地下黨的同志,日寇已進佔兗州,在望雲就可聽到敵人的槍炮聲。我們也無法再繼續活動,便決定執行第三個方案——到延安去。
我要走,在望雲的家裡當然誰也不敢管,他們就派人星夜去鄭莊報告了張大腳。她坐著輛四匹牲口拉著的大車,帶著家丁飛快的追來,終於在石牆村南的大路上趕上了我們,非要把我拉回去不可,對李立知更是罵聲連天。當時,我二弟是被我們動員出來的,也和我站在一起同張大腳進行說理鬥爭。她又是吵又是鬧,說:“我千辛萬苦置下這些田產,就是為著你們繼承下去過好日子的,你們走了我怎麼辦?”我回答她:“你想給誰就給誰,我反正不當地主家的寄生蟲,不當農民的吸血鬼。”我們果斷地推起裝著行李的腳踏車向著延安出發了。再回頭看,張大腳立在大路邊,無可奈何地哭了。
回顧在鄒縣的這段鬥爭活動是有教訓的:我們偏重了在少數知識分子中活動,沒有做到和廣大的工農民眾相結合,應該說,革命的主力是工農民眾;再就是我們離開濟南時,手抄了一份《蘇聯紅軍游擊戰爭條例》,準備照著這個《條例》去拉遊擊,豈不是笑話!後來知道,就在我離開望雲的第二天,省委派回鄒縣的地下黨員馮起同志(剛出獄)就找到了我家,但已經晚了。他們拉游擊隊苦的是沒槍,而我是有槍沒人扛,如果結合起來,隊伍不就很快拉起了嗎。結果只差了一天的時間,便造成我們終生的遺憾。
三
1938年元旦,我與李立知同志到達徐州,又經鄭州、洛陽到達西安,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叫我們先去安吳堡青訓班。當時馮文彬、胡喬木等同志在安吳堡主辦青訓班。在青訓班,我們遇到了許多北平、天津來的進步同學,其中不少是共產黨員,訓練班內有黨的半公開活動。在黨的培養教育下,我對黨和黨所領導的中國革命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也可以說,思想上有了一個飛躍。
一個月的學習結業後,我被分配到西安辦事處,在林伯渠同志身邊工作,負責編報紙摘要。在同林老和黨的其他領導同志的接觸中,我體察到我們共產黨的幹部與舊政府和國民黨的官僚有著天淵之別。他們和藹可親,與士兵同甘共苦,謙虛謹慎,忘我工作,是實實在在的人民公僕,使我深為敬服。林老知道我是從山東來的,又姓靳,一天他問我:“山東有個靳雲鶚,是軍閥,你知道嗎?”“那是我父親。”我回答。林老聽後以奇異的目光久久地望著我,似乎在說,軍閥的兒子參加了革命?我把自己的身世,衝出家庭的前後經過向林老講了一遍。林老以讚許的語言,給我親切的撫慰,他勉勵我在革命隊伍裡紮根、開花。那時,我中心思想是不到延安不死心,再就是爭取加入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總覺得自己能夠當一名共產黨員才是最光榮的。我連續向林老提了幾次入黨的要求後,林老便推心置腹地說:“不要心急嘛,要安心好好工作,只要表現好,組織上會找你的。”
雖然林老如此解釋,可我還是安不下心來,一心想上革命聖地延安。出於青年人的執拗,就象小孩撒嬌似的多次向林老要求。最後那次,我幾乎快要掉下淚珠來,他才答應了我。
大約在3月底,我和王雨田等同志一塊動身去延安,正好和白求恩大夫坐一輛卡車。他坐在駕駛室裡,我們趴在車上的大米包上(北京革命軍事博物館裡有這幅照片)。當時,我只知道他是個外國人,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到中國幹什麼來了。到延安之後,對白求恩大夫才有了些瞭解。知道他是加拿大醫生,率領一個由加拿大和美國人組成的醫療隊,來支援中國的抗日戰爭。當時,我想:白求恩大夫作為一個外國人,為了幫助中國的抗日戰爭,離別了自己的國土和家園,僅這一點就十分可敬,況且他在工作中滿腔熱忱,有高度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我們作為中國人,為了解放自己的民族更是責無旁貸。從那以後,白求恩大夫的形象經常出現在眼前,他的可貴精神成了促使自己思想進步的動力之一。
在延安,我被編入抗日軍政大學第四期第二大隊一隊,羅華生同志任我們隊的隊長。在抗大,我們這一期大部分是平津流亡學生和全國各地的學生。一隊隊的學生就象股股湧出石縫的山泉小溪,七折八彎,終於匯流在革命的洪流裡。我們一塊學習,一塊勞動,一塊操練,心情十分愉快。1938年4月30日,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組織上批准了我的要求,我成了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在那之後的連續幾天裡,心情都平靜不下來,我感謝黨,就象感謝不嫌棄兒女丑陋的母親一樣。儘管兒女丑陋、不懂事、頑皮,可是,母親總是親切而溫存地撫慰他,哺育他。從此,我立下了為共產主義、為全人類的解放奮鬥終身的誓願。
同年7月,山東省委書記黎玉同志去延安要幹部,中央遂選派一百六十多名幹部(多是抗大和陝北公學的學生,其中有紅軍老幹部二十人)去山東。出發時,這一百六十多名幹部分為一個司令部和一個幹部隊。司令員張經武,政委黎玉,政治部主任江華,參謀長吳克華;幹部隊長鬍奇才,指導員徐斌州。我在幹部隊任副隊長兼黨支部書記。隊伍於8月10日由延安出發,經過近四個月的步行,長途跋涉四千多里,於12月初抵達中共山東分局的駐地沂水縣岸堤村。分局以我們來的這批幹部為主,正式宣佈成立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組織上分配我到十二支隊任團政委。那時,我才二十歲,要挑起這副重擔確實有困難。但是,黨相信我,我決心沿著黨所指引的革命之路走下去。
四
在轟轟烈烈的抗日戰爭年代裡,我主要活動在魯南地區,先後在十二支隊、中共魯南特委、第三地委、魯南區黨委、魯南一軍分割槽、一一五師、鐵路工委等處工作。
初到魯南時,那個“家”對我依然不死心,庶母和張大腳幾次派人看望我,給我送些東西,“感化”我,以圖最終把我拉回去,為靳家繼承家業,支撐門戶——想得多美喲!我是背叛了剝削階級的共產黨人,是革命軍人,和他們已經沒有共同語言,我和他們的關係已經是對立階級的關係。不過,他們既然派人來,也好,部隊很困難,把帶來的東西留下,大家一塊改善生活。1939年冬,一一五師進入魯南地區,由於敵人的封鎖,部隊的藥品非常困難。師政委羅榮桓同志找三地委書記宋子成同志想辦法搞些藥,子成同志想起可以利用我那個“家”。於是,我就給天津的“家”寫了信,讓他們幫個忙。他們對我背叛家庭雖然很憤恨,但我總還姓靳,他們還是幫忙的。不久,價值四千多元的藥品就送到了一一五師衛生部長谷廣善同志處。
我最後一次“回家”是1944年夏天。我和熊天仁等同志帶領部隊去開闢鄒西,在殲滅了反共頑軍馬光漢匪眾後,部隊就開進了鄭莊我的老“家”。張大腳雖然持敵視態度,但我們有槍桿子,帶著部隊,她毫無辦法。隊伍得到了幾天休整,並吸收了我家的一些青年僱工參加部隊。從那以後,就與我故鄉這個“家”斷絕一切關係。
回顧在魯南打游擊的歲月,生活的確是很艱苦的,半年糠菜半年糧,分文無有,在由陝北到山東的長途行軍中,幾次輕裝,把衣服、被子都丟光了。到魯南時,我的一條棉被是“家”裡來人看我時留下的,身上穿一件空心棉襖。1939年春天,我去山東縱隊指揮部彙報工作時,因我患有哮喘病,領導上照顧發了一件大衣。這樣我就比其它同志好多了。生活儘管艱苦,但心情卻是很愉快的,原因是有苦同當,有飯大家一塊吃,深深體會到戰爭年代的軍事共產主義生活,是非常必要的。
說到物質生活,自我離家之後,當然是一落千丈。在平津期間,全家人都是披綢裹緞,食腥饜羶。我讀中學時,家中每月就給我四十元的零花錢,交學費和買衣服可以另拿。所以,那時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捱餓,什麼叫受凍。參加革命之後,生活是大變了。但不再吃剝削來的飯了,我心裡卻非常高興。我從來認為,一個人單純追求物質生活享受是沒出息、沒出路的。艱苦的生活正好可以磨鍊一個人的革命意志。再說,革命部隊和戰爭時期的廣大群眾生活都是艱苦的,人家能受,我為什麼就不能受?!不擇手段的貪圖舒適,庸庸碌碌了卻一生是最卑鄙的。
可是,在我家裡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兄弟,幾乎沒有不迷戀家庭的那種優越生活的。就說比我小一歲的二弟,當年作為平津流亡學生在我們決定離開鄒縣時,總算把他說通了,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延安幹革命,在和張大腳鬥爭時,他也和我站在一起,到了鄭州,他便和他一個同學去到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後來知道,他吃不了苦,沒幾個月就開了小差,繞道重慶,經香港回到天津,過起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兒生活,後來成了吸毒犯,被判刑死在勞改農場。比我小三歲的三弟也捨不得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生活,在第三次國內戰爭時,竟跑到土改後的老家去倒租,也被判了刑。正是由於那個罪惡社會,罪惡家庭的影響,使他們走上了反動的道路,被人民被歷史所唾棄。如果我不是走上革命的路,也沒有我的今天。濟南解放之後,在房地產登記時,對大觀園的財產我拒絕登記,由政府作為無主產業處理了。為此,靳家的人罵我是“傻瓜”、“不懂事”。其實,不懂事的是他們,大觀園原本是勞動人民血汗的結晶,難道不應歸還給人民?
我之所以走上革命之路,是由於在抗日救亡運動的高潮中,在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想推動下,經過“一二·九”運動,受到了革命教育,對黨和黨所領導的革命有了一定認識。黨所實行的抗日民主統一戰線政策,團結各種各樣不願當亡國奴的人,其中包括我這樣壞的家庭出身的人。而我自己則僅僅是個有民族正義感的青年,不甘墮落,不願當闊少爺,更不甘做亡國奴,願為挽救民族危亡出把力,所以,就毅然離開家庭,拋卻了所謂榮華富貴,叛離了封建正統思想和傳統,跟共產黨走,到革命隊伍中去。直到現在,我常常給我們孩子們和青年人講,不要只看到眼前的經濟利益,那樣會成為近視眼的。要多為國家、為民族想想,多出點力,只有整個國家富強了,才有全民族美滿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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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懷剛回憶自己脫離皖系直系北洋軍閥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經過
分類: 歷史
時間: 2021-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