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人工智慧如何影響戰略穩定”這個題目,是這兩年延展的一個研究思考的方向。2019年我曾提出“科技本位主義”這一概念,這個詞並不是憑空創造的,哈佛大學的一個教授提出了“社會技術想象”的概念,跟我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處。科技本來是我們實現國家利益的一個工具,但是現在的事實是它已經成為了一種目標本身——從國家層面、市場層面和社會層面都看到它有廣泛的存在。
從國家層面看,科技在國家戰略決策與大國競爭中的核心地位。在國家戰略決策當中,幾乎每個國家都把科技作為一種核心的國家利益,透過各種國家戰略檔案給予界定。比如說美國的人工智慧戰略,特朗普主導的美國未來產業報告,就列出了主導美國未來的四大高階的產業:人工智慧、先進製造業、量子計算和5G。在大國競爭當中,科技成為最前沿的陣地。在市場層面,科技在投資動向、市場表現、市場前景方面都起到引領地位。比如說納斯達克的科技股,2019年的漲幅超過其它板塊40%之多。從社會層面看,科技對日常生活、公眾輿論和社會心理都有重要影響。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公眾和媒體對技術精英的正向輿論遠超對娛樂明星的崇拜,這也是科技本位主義的表現。
為什麼“科技本位主義”會形成並興盛?無論是從歷史、現實還是未來的角度,都可以看到一個非常有邏輯性的思路。從歷史角度看,科技革命對世界文明發展以及世界領導權更替起到推動效應。從世界文明史來看,可以看到科技對社會關係的更新;從世界政治發展史來看,世界領導權都是掌握在每次科技革命領先者的手裡,無論是英國還是美國,這些都是有案例的。從現實角度看,科技對綜合國力的核心引領效應和“科技生活進化論”早已深入人心。從未來的角度看,科技領先與未來世界格局呈現的是一種關聯效應。為什麼會關聯世界格局?因為現在的技術一方面是趕超週期越來越短,另一方面是壟斷性越來越強。
這裡列出了四次工業革命的對比(如下圖),第一次工業革命以機械化為特徵,第二次工業革命是電氣化,第三次工業革命是自動化、網路化,第四次工業革命則是以智慧化為核心的,尤其是人工智慧被有些人認為是第二核武器。
那麼作為“第二核武器”,人工智慧否影響戰略穩定,可行性如何?我認為戰略穩定是可能被影響的。
首先,戰略穩定環境具有開放性。一方面,是霸權和大國地位的開放性。因為戰略穩定環境是開放的,這種開放性可能源自國家間的實力分配變化,大國地位是開放的,實力可能會變化,大國曾經所依賴的優勢基礎可能會喪失;而且,源自其科技優勢的方面也可能被同質化,出現技術的轉移或者是學習,原來異質化的優勢被同質化後力量對比會發生變化;還可能出現源自新型力量的非對稱性效應。另一方面,是大國戰略穩定關係的脆弱性。這種脆弱性在冷戰時期主要來源於核恐怖平衡。冷戰後的今天,除了核因素,大國戰略穩定關係的脆弱性還來自於相互依賴性。
其次,戰略穩定思維的工具理性。現在大國關係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思維就是工具理性,這是導致大國衝突的一個很重要的思維方式。工具理性主義信奉技術和力量。因此往往會造成兩難的局面,即人們往往不重視工具的有效性,而是陷入了一種極度恐慌,擔心對手可能會超越自己,從而導致對前沿科技的重視和過分追捧,並導致戰略不穩定。導致工具理性主義的泛濫包括三個原因:一是冷戰思維;二是大國戰略互信的不足,彼此間很難澄清意圖;三是現實主義宿命論,也就是修昔底德陷阱。從理論上看我們應該追求戰略穩定,大家穩定了,國際關係就穩定。但事實上因為工具理性的存在,大家追求的不是戰略穩定,而是一種戰略優勢。國家間會因為無止境地擔心別人超越自己,所以就不斷地發展技術。
第三,戰略穩定要素的拓展性。雖然核武器以前是一個核心,但是它不能保障我們國家利益的全部,還有很多其它國家利益的延展,所以戰略穩定已經變成一個多重驅動的問題。人工智慧、網路安全、地區衝突、能源問題、政治及外交影響力、經濟依賴性、科技和經濟發展水平以及對國際事務的參與程度等都是大國戰略穩定的考量要素。戰略穩定的要素可以分為三類:技術性因素、行為性因素和制度性因素。技術性因素為各國戰略實力奠定了物質基礎,是決定戰略穩定的根本因素。
我們可以把“戰略穩定”理解為美蘇雙方都沒有發動第一次核打擊的動機,從而維持的一種戰略力量平衡狀態,包括危機穩定性和軍備競賽穩定性。從理論上講,戰略穩定概念可以從廣義和狹義的兩種角度來理解。從廣義上,意味著各行為主體在全球範圍內保持自我約束和相互制約,從而在國際體系內形成相對穩定和平衡的戰略態勢。從狹義上理解,就是傳統上美蘇雙方沒有發生核戰爭的動機,在當代就表現為大國之間戰略武器的力量和能力的平衡。
對人工智慧技術影響戰略穩定的理論爭辯一直在進行中,我認為大致可總結為三種觀點:第一個是從核戰略穩定的視角,產生了人工智慧邊緣化作用論;第二個是從軍事戰略穩定視角,產生了人工智慧軍事依附論;第三個是從複合戰略穩定視角,產生了人工智慧顛覆性技術論。下圖是還在深化研究過程中的複合戰略穩定分析模型,這個模型分為技術鏈、行為鏈、制度鏈三個層次,分別對應戰略能力、戰略行為和戰略意願。
對人工智慧影響戰略穩定的效果評估,可從五個方面來進行:第一是人工智慧對核武器的賦能效應,第二是人工智慧對常規軍事力量的升級效應,第三是人工智慧對戰略能力的全面滲透效應,第四是人工智慧引發衝突升級的行為風險效應,第五是人工智慧不完全掌握的心理焦慮效應。
人工智慧對核武器的賦能效應上,比如說目標捕獲與偵查、早期預警防空都對戰略穩定有正向的影響,彈道導彈防禦、核力量保護系統也是影響因素,如下圖所示,我對戰略穩定的影響做了一個簡單的賦值,僅做參考。
對常規軍事力量的升級效應也是一樣,比如說無人機、協同作戰、致命性自主武器系統等,都對戰略穩定有較大的影響。
對戰略能力的全面滲透效應方面,我們發現主要是在技術領域有贏者通吃和人工智慧技術趕超週期短的問題,它們對戰略穩定分別有正面和負面的影響。
對於人工智慧可能引發衝突升級行為風險效應,主要是說人工智慧可能會模糊常規戰爭和核戰爭的界限,這顯然是一個負面影響。當然,也包括人工智慧的意圖可能會被誤讀等等。
最後一個是人工智慧不完全掌握的心理焦慮效應,這個我們之前也有提到。人們總是擔心技術被超越,擔心規則被別人搶先制定,這些心理焦慮會引發戰略互疑,這也是較為負面的影響。
最後,透過各種角度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一些結論。第一,戰略穩定並沒有隨著冷戰的結束而消亡。冷戰時期的核戰略穩定已經發展為如今的複合戰略穩定(範疇和主角大為擴充套件)。第二,人工智慧作為第二核武器對戰略穩定產生影響並提供其存在的可行性基礎。這種可行性基於戰略穩定環境的開放性、工具理性戰略思維、戰略穩定要素的拓展。第三,人工智慧影響複合戰略穩定可以從戰略能力、戰略行為和戰略意願等幾方面進行分析,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技術鏈、行為鏈和制度鏈。第四,人工智慧對戰略穩定的影響多數情況下可能是負面的。在具體的人工智慧對戰略穩定的影響評估上,從對核武器的賦能效應、對常規軍事力量的升級效應、對戰略能力的全面滲透效應、引發衝突升級的行為風險效應、不完全掌握的心理焦慮效應看,儘管有些因素能夠增進戰略穩定,但是人工智慧對戰略穩定的影響多數情況下可能是負面的。第五,以人工智慧為代表的顛覆性技術將是今後大國戰略穩定的重要變數。因此,我們必須要重視人工智慧研究以及對戰略穩定帶來的影響。
本文內容由蔡翠紅教授在“百川論壇——中國外部環境的變化與評估2021”研討會上的演講整理而成。
作者 | 蔡翠紅
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
博士生導師、國際關係博士。
編輯:GBA Review 新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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