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讀懂《龍珠》與《海賊》,你同時得讀懂火影,因為他們代表了長篇熱血漫三種極致的嘗試。
童話中的龍珠,正劇下的火影,和歌劇裡的海賊。
如果說優秀的定義還能算蘿蔔青菜難以取捨的審美偏差,那如果談到影響力的廣度和深度,從世紀初直到社媒時代,《JUMP》最具影響力的三部長篇熱血漫畫,肯定是《龍珠》、《海賊王》與《火影》。
《龍珠》把8090年代染成了賽亞人的金黃,開啟了關於長篇少年漫的“大熱血”時代;
《火影》完結於14年的深秋,回身敲響了屬於《JUMP》時代最後的鐘鳴;
《海賊王》仍然在延續,帶著橫跨兩個世紀的記憶,準備替墓碑上“1984 - ?”揭開最後的謎底。
這過程有點像八六年十二月開始,九一年九月終結的平成景氣,而我們正在聆聽某個太古生物最後的鼻息,在“?”終於變成具體的數字之後,即使我們依然有《鬼滅之刃》、《一拳超人》、《進擊的巨人》這樣優秀的漫畫可看。
但在這個節奏不斷加快的時代裡,終究是沒有長篇熱血漫畫能乘坐的船了。
更何況,沒準他們比《海賊王》都還早完結......
《龍珠》是一個純粹的故事,也是最符合“熱血”兩字定義的故事。
從包子山裡的童話式單元劇,到比克大魔王前後的正劇化,賽亞人來襲外加那美剋星篇的史詩感,然後是人造人篇的懸疑,直到最後牽連魔人布歐,完成了一個純粹的閉環。
他的世界觀簡單(真真正正的畫到哪算哪);他的主角純粹(踩死了爺爺也不算悲劇),他的行為邏輯純粹(拳頭打出硬道理),他的情感迴路純粹(琪琪從來沒怨悟空),他的戰鬥系統純粹(最簡單的“拳”與“氣”)。鳥山明從來沒試圖給人講道理,也沒打算構築一個建造於“道理”上的世界,觀眾們的快感來自於最純粹的善良、無厘頭式的笑話,以及超越時代的電影級分鏡。
拿悟空第一次變超三對決胖布歐這一從戰鬥場面來說在龍珠里根本不入流的場景舉例:
第一格,採取了第三人稱“越臀”視角,從巴比迪和魔人布歐後方的攝像機位插入視角,然後直接轉至布偶主視角體現悟空的高速逼近,然後再切回第三人稱展現悟空的突然出現。
第一格到第二格的攝像機方向是相同的,但第一格替第二格這個“突進”的動作做出了遞進式的畫面鋪墊,讓“人稱轉變”和“特寫”的衝擊同時出現以展示悟空的“高速”,如果全程採用第一人稱視角描寫,流暢程度和表現力肯定要下降。
這一幕不用我誇了。悟空伸手-抓住布歐-揮拳擊打三個動作,分別對應布歐視角-悟空視角-觀眾視角三個機位,這就是電影感。最細節的是,描寫揮拳擊打這個分鏡的漫畫格與人物在空中的姿態都是傾斜的,還順手迴圈利用了這次傾斜留下來的右下角描寫了一下毆打過程。
龍珠的動作戲是毛筆蘸出來的“一”,而鳥山明純粹化了紙上其他的元素,用白紙的中心襯這個“一”。
因為純粹,所以通明。《火影忍者》是一則寓言,關於熱血漫畫起落興衰的寓言。
當《龍珠》把拳拳到肉的格鬥與純粹的快感發揮到極致之後,往後的熱血漫畫,要再往下拓寬自己的發展路線,就必須走向複雜化的道路了。
他的世界觀複雜(岸本一直試圖帶入政體與國家的概念);他的主角複雜(鳴人和佐助糾結的內心世界);他的行為邏輯複雜(對比一下佩恩與弗利薩“惡”的原因);他的情感迴路複雜(雛田-鳴人-櫻-佐助,再看看悟空和琪琪);他的戰鬥系統複雜(情報蒐集;屬性設定;血繼限界)。
後龍珠時代的市場逼迫著新的作者們用情節與設定的複雜化,填充劇情的深度和戰鬥的豐富度,從而解決“龍珠式”戰鬥被畫到極致的審美疲勞。
這條路天然存在風險。技能設定好了就是《JOJO》的智鬥,設定不好就成了千年血戰篇徹底意識流的《死神》;感情線設計好了就是櫻木和晴子,設計不好就成了小櫻表白現場;世界觀設計好了是《獵人》,設計不好了.......
櫻黑與路人看到這個場景噁心嗎?相信我,櫻粉估計更噁心。能把一個本來可以高甜吸粉的事情描寫成這樣,岸本也是人才。
而岸本齊史偏偏是一個很有野心的漫畫家,他走在這條風險的道路上,又不甘寂寞的再度複雜化了自己創造的忍者世界。他想描寫國家和政體,他想展現師徒和父子,他想潑灑暗戀和羈絆,他甚至想用一個周更長篇熱血漫畫去探討馬克思都不一定講的清的戰爭與和平,並把漫畫的主旨放在瞭如何從戰爭走向和解的具體過程裡。
岸本齊史也是個天才,但他要是不崩,我們以後就可以改學《岸概》了。
很多人把《火影忍者》後期故事與體系的崩潰完全歸結於岸本的掌控力不足,這樣說有失偏頗,因為岸本本來就異想天開的把架子鋪的太大:
——世界觀複雜,但最後變成了家庭倫理劇。
——主角複雜,但最終只留下了“帶土最帥了”這種我們能看懂道理,但表現力哭笑不得的梗。
——行為邏輯複雜,但到現在還有人在研究宇智波鼬滅門那天的奇妙迴路。
——他的情感複雜,但沒有太大人喜歡他筆下花了很大力氣的小櫻。(我甚至覺得雛田之所以能保持形象得虧岸本讓他遠離了第一舞臺)。
——他的戰鬥系統複雜,火影的戰鬥系統真的很好很好,但到了最後還是變得有點......
更不要說鳴人用不知道能不能說服小賣部老奶奶多給你一包辣條的邏輯說服了鋪墊的這麼好的長門,一口氣拉崩了長門-小南-鳴人三個人的人設。與其說是岸本天生菜,不如說,是在一個長篇周更熱血漫畫裡,他力不從心,處處漏水的必然結局。
最終,既沒達到廟堂之高,也沒觸及江湖之遠,胸懷《大明王朝》,卻最後寫成了《來自星星的你》,火影的作品高度因複雜而生,但也因複雜而亡。(無惡意,僅僅是說風格反差)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了熱血漫畫的困局,寫純粹幾乎不可能超過《龍珠》,寫複雜也難以跳出《火影》的結局,《一拳超人》堂吉訶德式的解構套路還沒出現,熱血漫畫總不能真變成《進擊的巨人》。
海賊王告訴我們,有辦法。
如果說《火影》是一則寓言,那海賊王就一直在寫《寓言》。
尾田榮一郎一刻也沒放棄過構築一個龐大、具備史詩感和現實氣質的冒險世界。這樣的行為包括強迫症一樣的把畫面的每一個角落塞滿不知道幾百話之後可能被翻出來的伏筆;包括天龍人-魚人島裡對貴族制度和種族歧視的抨擊;包括奧拉哈、阿拉巴斯坦與和之國裡各類角色與事件的隱喻。
但尾田從來沒有把這種複雜落在主線,而是刻意梳理了這種現實感。如果說鳥山明是在純粹的世界裡卡通,岸本是在複雜的世界裡再度現實化,那尾田就是在複雜的世界裡做卡通。
——克洛克達爾竊國者王,沒關係,打飛就好了。
——CP9狼心狗行之輩洶洶當朝,沒關係,打飛就好了。
——漢尼拔長篇大論阻撓我救哥哥?沒關係,打飛就好了。
尾田讓這種現實感為自己的世界架構了深度(漢尼拔大監獄裡的質問),但尾田從沒有打算讓主角回應這種深度(路飛直接揍飛),而是輕巧的卸力,把思考的空間留給讀者,然後用童話的邏輯對抗複雜的世界,反而有一種浪漫的藝術表現力了。
你想要深度或者切斷世上的冤孽,等著空白的一百年,等著ALL BLUE,等著ONE PIECE吧。但哪怕是ONE PIECE,也是用某種具體和童話化的概念,承載了這部漫畫的主題。
如果路飛這會回應了,那他就不是草帽路飛,而是旋渦鳴人了。
推翻了天龍人之後不會有新的天龍人嗎?克比和路飛這種關係要不要來一個糾結的終結谷之戰?卡普是不是應該來一發ZZ審查?空白的一百年被揭露真的就能立刻把世界變好嗎?
無所謂。
這就是講故事的藝術。
所以我說,《龍珠》是童話,《火影》是正劇,而《海賊》是歌劇。
有些東西,是有歷史的邏輯在裡面的。
《火影忍者》如果創刊在1985年,或許鳴人也可以帶著一臉融化陰霾的笑容,說出“佐助叛逃有什麼關係?打飛他帶回來啊”;或許木葉村村民會像烏龍得知悟空變猿真相後一樣,一如既往甚至主動幫他隱藏這個有點沉重的事實。
《龍珠》如果誕生在1997,可能悟空也不得不苦大仇深的回憶殺兩集自己怎麼踩死爺爺,孫悟天沒準要因為爸爸從小不在身邊而黑化成壞人,弗利薩和悟空開打之前沒準得吵上兩集。
《海賊》如果誕生在2019,可能編輯和尾田自己,都想把海賊做成一個短小精悍的中篇漫畫,提前進入海賊的權力交接和爆點。
但可惜,或者說幸好,他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天才的漫畫家們在“少年長篇熱血”這個大命題下,在時代給他們不同的位置上走出了時代設定的風格與理念,在《少年JUMP》廣場中心的鐘聲敲響十六下之後,新時代,又是其他人的船了。
畢竟,純粹裡純粹的極致,複雜裡純粹的極致都被寫盡了,要在複雜裡複雜,恐怕得出一個能鋪開火影忍者那麼大的攤子,還得維持戰鬥的主題,又能收住的神級天才。
這樣的天才,又不大可能選擇漫畫,作為自己思想的載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