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良子
滿叔不足兩個月時,爺爺為了不留他在世上受苦,兩次想結束他幼小的生命。一次給他灌了一碗酒,三天後他醒來了。一次用一個熟紅薯堵住他的口鼻,奶奶救下了他。
那是1960年的冬天,大地鋪滿了純白的雪花,遠處的樹林白了田野白了,整個世界蒼涼美麗。屋簷下吊滿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冰柱,晶瑩剔透的冰柱是圓柱形,接近屋簷的地方最大慢慢變小變尖到最末端就只有水滴那麼大了。
“當古大塘的塘防穿孔了”平靜的大地突然響起一聲接一聲的呼喊聲。
男勞力都往塘基上跑,看到水嘩嘩地流,大家都心急火燎。
這樣的冰雪天氣池塘的塘防(池塘下方一個放水的四方口子,平時用泥巴和石灰踩成熟泥堵著,需要乾塘起魚的時候就放開)缺口了,水嘩嘩地往外流。水要是都流出去了,不但塘裡的魚都會死了,來年四周幾十苗的水田也沒有水灌溉,當古大塘是整個大隊最大的一個池塘。
塘防是必須要堵上的,只是這樣的天氣誰敢下水啊,大家面面相覷。
“我去吧!”爺爺那年四十歲,主動下了水。
他接過大隊長遞來的鋤頭敲開池塘的冰,咬牙脫光衣服只留一個短褲頭,下到水齊胸口的池塘裡摸索到塘防邊,其他人在岸上遞磚頭泥巴給他,眾人忙活一陣堵上了缺口。試圖上岸的爺爺卻雙腳發軟,往水裡下 沉了,岸邊有人下水拖著他上了岸。
上岸以後送回家用稻草燒了個火堆給他暖身,洗了熱水澡躺到被窩捂著。
第二天,爺爺高燒起不了床了,喊來大隊的赤腳醫生(農村對背藥箱醫生的稱呼)打針,第三天不見好轉,奶奶就找隊裡借了些錢將爺爺送去了公社衛生院。爺爺的病情沒見好轉反而一天天嚴重了。他預感到自己快不行了,想到六個孩子留給我奶奶,孤兒寡母怎麼生活得下去,他心如刀絞。
爺爺赤紅著眼眶看著不足兩個月的滿兒子,痛下決心“留他在這世上受苦,不如帶走他。”狠狠心,灌了他一飯碗米酒,想醉死他。
三天後他竟然奇蹟般醒來了。爺爺又用一個熟紅薯堵住他的口鼻,奶奶狠不下心救下了他。
爺爺很快撒手人寰,買不起棺材,就從家裡取幾塊樓板,做個簡單的棺木安葬了爺爺。為了身後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奶奶沒有時間傷悲,第二天就正常去隊裡出工了。
那時我大姑18歲已出嫁,我父親15歲,二叔12歲,二姑9歲,三叔6歲,4叔3歲,滿叔兩個月。
奶奶白天把晚叔放在鋪了稻草的籮筐裡,9歲的姑姑負責帶他。奶奶在上午歇工的間隙匆匆忙忙跑回來喂一次奶,中飯時一次,再就要等到晚上去了。他餓了,二姑就將冷飯先放自己口裡咀嚼磨爛再喂到他口裡。沒有人有時間推石磨磨米粉煮米糊喂他吃。
晚上奶奶回家抱他出來清理他一天拉的屎尿。還是由姑姑帶著他先睡,奶奶要洗碗掃地要縫補孩子們的破衣爛衫,要紡棉花,忙到後半夜才能去床上樓著滿兒給他點溫暖。
超負荷的勞動加上飢餓,奶奶的奶水越來越少,到滿叔三個月時就完全沒了。全靠二姑 嚼飯喂大他。
滿叔十個月時,有一天身體不舒服,不斷啼哭。他姐姐就以為他餓了,不停地喂水給他喝,水都從脖子流到衣服裡面去了。中午奶奶回來了,二姑說"娘,今天老弟喝了好多水”。奶奶一聽就預感不妙,急忙扔下手裡的鋤頭三步並做兩步奔過去,伸手一模晚叔的裡衣,都溼透了。那天后他病了個多月,奶奶每天晚上回來後熬點草藥給他灌下去,能不能好就聽天命了。個多月後他居然慢慢恢復過來了。
還有一次,二姑抱著滿叔把尿,滿叔從她懷裡一翹,不知怎麼就頭從她胸前往後仰下去轉一個圓圈摔出去了。二姑把他抱回籮裡,看他一動不動了,沒半點反應。就跑去鄰居家"九娘,你去幫我看看我弟弟是不是死了”。九娘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說:“沒死沒死,還有氣”。過不久,滿叔悠悠醒轉來了。
大9歲的姐姐抱不動他,他就在籮筐裡一直生活到兩歲。兩歲了,他還站不起,只能整天縮在地灶旁的灰塘裡坐著。那時湖南農村的房裡,在屋中間挖個坑,做個燒煤炭的地爐子,爐子與地面齊平,爐子底下有漏煤灰的坑,坑的出口跟灶相連,那個坑就叫灰塘。冬天二姑經常帶著兩個弟弟坐在灰塘邊,三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瑟瑟發抖。
因為嚴重營養不良,滿叔小時候一晚上拉尿十來次,奶奶勞累過度晚上只要睡過去兩小時,床就會被尿溼,母子兩晚上經常是睡溼床。到四五歲時晚叔有了拉尿時痛苦尖叫的毛病,沒錢看醫生奶奶到處找點草藥熬水給他喝。想辦法給他找兩個雞蛋吃。痛一段時間會好一段時間,然後過一段時間再復發。給他吃點有營養的食物就會好得快一點。
我小時候的記憶中,滿叔發病時整個生產隊的人都能聽到他痛苦的哭嚎聲“娘啊,娘啊,我和噶恩(不)死嘍,我死過(了)就好了。娘啊!那時恩(你)何個恩(不)捂死我。”他用手不停地抓牆壁,不停地哀嚎痛哭咒罵。
6歲時滿叔會走路了,二姑帶著兩個弟弟出去玩,路過一池塘邊,看到塘邊有人洗衣服落下一塊小小的肥皂,滿叔從未見過肥皂以為是可以吃的東西,撿起就往口裡咬,太難吃又吐掉。這一幕恰好被路過的鄰居看到,他看著三個破衣爛衫的孩子半是嫌棄半是同情地對我二姑說:“恩和嘎恩哈帶到切死噶(你怎麼不都帶著去死)。”
二姑說一鄰家奶奶心地善良面貌慈祥,看到她姐弟衣服破爛常常喊他們過去:“崽啊,快過來,奶奶幫你們把衣服縫補一下。"
一次滿叔病發痛了十來天不見好轉,奶奶聽說相鄰的生產隊有人家殺豬,奶奶想買點肉給滿叔熬點肉湯喝。奶奶翻遍口袋沒找到錢,就想去賒欠。走到人家屋後了又怕人家不肯賒,不敢進去,站在那裡抹眼淚。恰好那家的主人開門出來:“陸嫂你在這裡幹嘛?”見我奶奶眼裡汪著淚,他立馬明白了。
“陸嫂快進來。”又對殺豬的師傅說:“切兩斤肉。”
轉身把切好的肉遞給我奶奶“陸嫂,你拿回去,錢不急,隨便你什麼時候給”。
二叔那時脾氣暴躁,可能是煩兩個弟弟連累了他的人生。經常撈起什麼東西就往兩個弟弟身上招呼,四叔和滿叔經常被打得嗷嗷叫。也不能怪二叔,我父親二十歲去了部隊,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勞力,什麼重活累活都是他幹,還吃不飽穿不暖,還要擔心那樣的家庭條件娶不到媳婦。孤兒寡母的家庭他自己在外面也受欺負。十二歲就開始在隊裡出工,因一點事沒做好,被人家成年男子狠狠煽耳光。
滿叔八歲時,到學校上學,上了一個月老師看他臉色慘白,又經常發病,就勸退了。失學的滿叔每天扯點豬草,收穫的季節就去地裡拾稻穗麥穗。
“滿伢幾(對小男孩的稱呼),我家的肥皂沒看見了,是不是你偷了?”
正和姐姐在地裡拾稻穗的 滿叔驚恐地望著氣勢洶洶奔來的大人,“我沒有,我沒有”他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是你還能是誰,偷了東西還不承認,你給我跪下。”說完抓起滿叔的胸襟就將他按跪在地下。滿叔跪在那哭了一上午。幸好後來那家人家的兒子在他自己家裡又找到了那塊肥皂,才放過了滿叔。
成年後滿叔長得瘦瘦小小,他是個釣魚能手,我記得他在一根絲線上繫個魚鉤,魚鉤上鉤條茅房裡找來的蛆。放到池塘裡一會就能提上一條大草魚。誰家要釣魚了就會喊他幫忙。到年底乾塘,誰家塘裡的魚不多了,也會懷疑是他偷了。被冤枉了,晚上他會一個人在外面月光下呆坐著看星星到半夜。
沒念過書的滿叔,還有一樣特長,無師自通會電工,八十年代初,農村也通電了。我老家的電都是滿叔接好的。
82年奶奶過世了,我父親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成了家,除了滿叔。
他發病時在家哭嚎再沒人出去尋點草藥給他熬水喝了,再沒人給他尋兩個雞蛋買點肉補充營養了,再沒人為他縫補衣裳了,再沒人做好飯喊:“滿伢幾(對小男孩的稱呼),回家吃飯了”。
他失去了人間最後的溫暖,他跪在奶奶棺材前仰天長嚎:“娘啊!娘啊!恩和嘎恩(怎麼不)帶我走嘍!”
奶奶走後滿叔發病越來越頻繁,他痛苦的嚎叫左鄰右舍聽了都心裡發顫。兄弟姐妹都成了家,留他一人住在奶奶留下的老房子裡。病也由他、痛也由他,死也由他。三年後滿叔也走了,他沒死之前身體裡面就有蛆蟲爬出來了,死之前的一段日子他痛時上下牙緊咬著磨得格格響。到死也不知道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因為從未去醫院檢查過。
那時聽到滿叔的死訊我沒有悲痛,以為他活得那麼痛苦,死是解脫。在這人間他磨了25年,終於終止了痛苦。
幾年後一鄰家哥哥跟我聊起滿叔的死,他說:“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我才感覺到密密的鈍痛漫過心頭。滿叔或許活 的真不如螻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