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工匠製陶成器的歷史非常悠久,七八千年前就開始了,還有考古資料證明約一萬年前就有了。中國是世界上最早掌握製陶技術的國家之一。製陶作為技術之母這個命題,是世界範圍內的。而起碼在中國範圍內,陶器是七八千年未曾中斷地伴隨著我們普羅大眾生活的器具,唯有陶器與我們有著這麼深遠的交情。當青銅器大批地製造出來,主要用諸貴族和國家,以示奢華和尊貴,並曾象徵權力和主權,但並不能替代作為“罈罈罐罐”的陶器進入平民百姓之家為生活做主的熱情(如前所述,瓷器誕生後,是既與陶器平行又作為陶器的一個新部分進入生活的)。由於青銅資源的稀缺,而且要用之鑄造貨幣,遂使陶(瓷)器進而成為官民都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器。進入現代,塑膠被歐洲人發明出來,迅速成為器皿的主流,但仍必須有耐火、存溫和無毒的陶器“定居”在我們的廚房和儲藏室裡,為我們煲著雞湯、酵著米酒、泡著酸菜,而高雅人士還要養著、玩著紫砂茶壺什麼的來提高自己的幸福指數;也必須是瓷的盤子、碗和杯使我們感覺到什麼是真正的生活,當然也有玻璃和金屬的容器分去小部分市場,但一直成不了主流。
我們仍然離不了陶匠。
詩歌中的“陶造”
我們可以在先秦乃至於之後的典籍中找到有關陶人制陶的零星記錄,但要找出一篇較為完整的散文文字——如莊子筆下的庖丁、柳宗元筆下的《梓人傳》——則無可能。唐詩三百,絕無“陶詩”。宋詩中,卻有梅堯臣的一首《陶者》,是寫燒瓦陶工的,我們大家都很熟悉:
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
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
我們說過製陶是“快樂勞動”,這一首卻表達了“不快樂”,顯示製陶是沒有獲得感的勞動。這是進入階級社會了,工作者過不上好生活一直是得不到解決的問題,做什麼偏缺什麼長使勞動人民心中感到很“懟”。漢代劉安《淮南子》(卷十七《說林訓》)已經收錄了幾句諺語專道這種不公平:“屠者羹藿,為車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處狹廬,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為。”“泥瓦匠沒房住,紡織女沒衣裳”,有些地方也有這樣的民諺。我從小也常聽鄉人愛說“木匠睡的(是)柯杈床”,說的也是這個意思,但“懟”的色彩不濃厚,似乎早就以苦為樂,並帶有一點勵志的意思在其內了。
讀梅堯臣的《陶者》,讀者們一定會想起另一首同樣時期、同樣主題、同樣構思、同樣自小就學過的小詩——另一位士大夫詩人張俞作的《蠶婦》:“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悲憫勞動人民的勞而無得,從唐詩以來,已經形成一個固定的主題。因為儒家重農,所以詩人的悲憫物件,多是農民,少數也會寫到各種工人,如織工、鹽工等,而梅堯臣還寫到了陶工,這是少數中的少數。
美國現代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1879—1955)在《罈子軼事》(西蒙、水琴譯,參見《史蒂文斯詩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一詩中寫過一隻罈子。一隻普普通通的罈子:
我把一隻圓形的罈子
放在田納西的山頂。
凌亂的荒野
圍向山峰。
荒野向罈子湧起,
匍匐在四周,不再荒涼。
圓圓的罈子置在地上,
高高地立於空中。
它君臨四界。
這隻灰色無釉的罈子。
它不曾產生鳥雀或樹叢
與田納西別的事物都不一樣。
這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文青們都很膜拜的名作。在詩中,以罈子為中心和制高點,事物被重新組織,生活凸顯出意義,而其意義還是生活。這隻普通的罈子,為何能“君臨四界”?因為它有著一萬年之久的歷史,它是“陶造”的奇蹟。為什麼“它不曾產生鳥雀或樹叢”呢?因為它產生了鳳凰嘛!而“樹叢”也太矮,也不是它要產生的物件,因為它是從最初的文明之火中誕生的,它還要產生更偉大的創造。但另一方面,也說明它真的很普通,產生於普通工匠之手,以服務於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為目的。它自己就是目的,並不是產生其他事物的手段。
“詩無達詁”,此其一解。總之,你必須到更遠的地方去求解意義,如果作品中出現了一隻罈子,你最好從仰韶文化時期出發,走回來觸控這隻罈子。
美術作品中的“陶”
關於陶,文字典籍仍不足徵的話,還可求諸美術作品。首先是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1780—1867)的油畫《泉》亮人眼球。《泉》以女神維納斯為“模特兒”,畫了一名豐腴的青春美少女高舉陶水罐,從中傾倒出源源不斷的甘泉。這是安格爾描繪的最美的女性人體。我少時看此畫,目光不離人體,現在則也頗注意及那陶罐。女性人體寄寓著安格爾“永恆的美”的理想,而能盛裝這一理想的容器,只能是處於歷史源頭處的陶罐。
還有一幅由美少女和陶罐組成的油畫作品,畫名就叫做《陶》,中國當代畫家謝楚餘的成名作。《陶》完成於1997年年初,畫面中是一位東方的半裸少女抱著一隻想象為半坡出土的陶罐亭亭玉立,背景是風起雲湧的天海。為什麼是最青春的少女抱著最古老的陶器呢?畫家說,少女是集合了三個模特兒(一個山東青島人,一個廣東汕頭人,一個混血兒)的優點而畫成,已經美得絕倫了,因為抱著遠古汲水的陶器,就更加美得無邊。古老的陶器襯托著少女的青春之美,少女也給陶器注入了永遠青春的生命——這仍然可以看成是獻給製陶這種帶著母性特徵的勞動之美的一曲頌歌。說到底,包括文字形態在內的一切藝術一個重要的起源仍然是勞動。
《陶》一經問世,便打動世人,成為中國油畫史上被翻版盜印最多的一幅油畫,盜版數不少於一百萬次。有一年我到東莞住一家雞毛小店,見其牆上儼然也是掛著這幅作品。
——本文摘選自《典籍裡的中國工匠》
詹船海著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
作者:詹船海
編輯: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