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古典名著《紅樓夢》中的人物躍然舞臺時,它是被充分戲曲化了的。之後與之相關的電影、電視劇乃至繪本,都基本沒有脫離這個範疇。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約定俗成,視其為標準化的“古典神韻”,戲曲化的寶黛形象深入人心,被奉為經典。今天,當現代戲劇再一次來演繹這部皇皇鉅著時,事實上,它面臨著兩大“遵循”:一是尊重原著,二是尊重已然深植於人心的人物經典形象。從這一點看,話劇《紅樓夢》的當代呈現充滿了勇氣。
編劇喻榮軍用十餘年時間醞釀話劇版《紅樓夢》,其間,經歷的是一場浩大的選擇與捨棄的戰爭。只是在最後成稿的數年裡,“綜合、濃縮、重組”的創作定位才比較清晰。用編劇自己的話說:像是從水底下提起籃子,流沙淘盡,最後剩在籃子裡的筋骨,就是我所需要的結構和內容。
如果說,綜合、濃縮、重組是編劇面對宏大完整、渾然天成的原著所作出的明智選擇,那麼,“留白”則是導演曹豔對“六字定位”的補充,它為編劇實現理想中的戲劇境界提供了一條通達的路徑,而兩者間又是熨帖、般配的,無須刻意去做理念縫隙的銜接。
走進話劇大廈裡的劇場,眼前的這座“紅樓宇宙”,只是一個被三面白牆圍合的戲劇環境——這就是繁盛如樹的《紅樓夢》,閬苑瓊樓的大觀園,興衰聚散的榮國府?觀眾對極簡的舞臺裝置充滿好奇。進而觀眾發現,輪番登場的紅樓人物也都通體素縞,偶有飛紅點翠,也只是“無垢”底版上的一抹歡脫、跳躍,彷彿蒼白生命中的微弱靈光。從舞臺燈光驟亮的一刻起,一個藉助經驗而生成的意象,便在觀眾心裡落實,那就是曹雪芹在小說第五回便“劇透”的命運歸宿——“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一危機的終極狀態以滿眼皆白來呈現,充滿隱喻,也決定了話劇《紅樓夢》的美學定位,它與整部劇的戲劇走向、精神核心高度契合且貫通始終。
漸漸,觀眾意識到,舞臺上的白色是那樣通透,把想象力擴張到無限。眼前雖然沒有亭臺水榭、花團錦簇,不提供“身臨其境”的戲劇體驗,但隨著情節的鋪展,人性衝撞、悲喜交合一波波湧來,“無畫”之處皆有妙境,“無物”之中觀劇的注意力更加集中於人物本身。露重、雲暗,荷殘、風冷,與情緒有關的自然風物,無須藉助視覺提示,一切都自覺地在“三度空間”生成,觀眾甚至有理由相信,內心感悟到的要比以假亂真的視覺提示更為豐滿,它根據不同的觀劇感受滋生或被淘汰,更貼合自身的情感需求。劇中“遊春”“賞月”兩段戲,舞臺陳設相對飽滿,而這種出現得頗為突兀的清風明月,或者說刻意營造的空間壅塞,恰恰是被用來襯托虛浮和不真實的。在整體美學佈局下,什麼是觀眾眼裡的真實,什麼是一派虛假繁華,此時導演已經能夠較為自信地來調派這一切了。
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一部戲劇從文字到舞臺呈現,最後由觀眾參與完成的三度創作,這是一個完整的、理想的創作鏈。而常常被認為“無色”的白色,則以其在三度空間強大的反射和吸收能力,為三度創作提供了極大的自由。這是編劇、導演刻意所為,也可以說是意外驚喜。喻榮軍說,“站在半空中對《紅樓夢》進行一次重新打量”,而真正幫助他完成這樣一次“重新打量”的,則是參與其中的觀眾。
我們所說的“留白”,當然不只是視覺感受上的空靈和純淨,它更體現在對時間、空間給出的自由度。
作為中華文化的精髓,“留白”滋養了我們傳統意義上的詩詞、繪畫和戲曲。自打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與梅蘭芳結緣,戲劇和戲曲的天然鴻溝似不復存在。布萊希特在描述梅蘭芳表演《打漁殺家》時,掩飾不住內心的驚喜:“舞臺上並沒有小船,她搖著一支長不過膝的小槳,但能看到水流越來越湍急,之後,她來到河灣……”他從中國戲曲的發展中歸結出一套演劇理論,並將之付諸實踐。今天,中國話劇站在豐饒的民族文化土壤上,更有理由用好這些寶貴的資源。對於話劇《紅樓夢》,喻榮軍坦言:打破線性敘事,讓時空隨時交匯,演員可以跳出跳進,打量和評判人物,這也是中國傳統戲曲講故事的方式,它讓演員更加“間離”,故事更加簡潔立體,這是中國傳統戲曲帶給我們的啟示。
在話劇《紅樓夢》中我們可以看到,主創運用了“間離”概念以及中國戲曲虛擬、程式、綜合三大“法寶”,使敘事空間和時空切換獲得了很大的自由,有時只是一個轉身,就改變了時空設定,在客觀限制中擴充了情節容量和情感張力。我所指的“放鬆”是在一個既定理念下信手拈來的那種狀態,不受任何條條框框的限制,只追求更加強烈或極致的戲劇效果。因為這是一群現代戲劇人,他們對每一個手段將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如何去接近理想的戲劇境界,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
劇中“結社吟詩”一段瞬間切割出三個空間,卻並不讓人感覺牽強:一邊是“海棠詩社”眾姑娘歡脫的模樣;一邊是賈寶玉目睹繁花盛景,對“人生有限,天地無情”的深深憂慮;另一個空間,打破時空連線,讓林黛玉吟出“花飛花謝花滿天”的詩句,既體現了獨立的人格,也與寶玉此時此刻抽離出規定情境的狀態形成照應。作為該劇上部的收尾,《葬花吟》為該劇下部人物衝突的全面展開作了很好的牽引和鋪墊。
下部中寶釵在詩社撲蝶的場景再現,那已經是寶玉眼裡不可挽留的過去時。隨即,姐妹們進入第二個空間,泣訴自己相繼離去的原因。寶玉眼睜睜看著眾姑娘四下離散,她們曾經坐過的繡凳一個個被撤走,他試圖從小廝們手裡奪回那些繡凳,但終是抵不住“盛極而衰”的讖言。寶玉撕心裂肺地搶奪繡凳所形成的戲劇高潮,具有強烈的悲劇意味,而三個空間形成的復調式敘事有效帶動了這一情緒的生髮。
類似簡潔而到位的處理很多。以“留白”為手段,以“空白”為載體,從而渲染出濃烈的情感色彩,是話劇《紅樓夢》重要的藝術特徵。不得不說,倘若把一切放在一個寫實的戲劇環境中,許多精妙的藝術處理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在我看來,傳統戲曲帶給話劇《紅樓夢》的不僅僅是啟示,而是更深程度的介入和借力。例如,戲曲中慣用的“背供”,為劇中大量旁白、內心獨白提供了切實的表演依據,也徹底打開了表演界限。有時,角色瞬間抽離,成為進入“背供”狀態的“解說人”,甚至為編劇代言,這是從戲曲中汲取的養分。再如,早先服務於“勾欄”演出環境的“檢場”,成為一部無場次話劇的重要連線,被處理得格外嫻熟且有儀式感,在觀眾心裡,傳統戲曲表演形態和古典意蘊之間自然而然形成了勾連。劇中演員溫陽分飾劉姥姥和周瑞家的兩個角色,充分吸收了戲曲塑造人物的手段,以風格化肢體語言來張揚個性特徵,戲曲“花梆步”和民間舞的“顛步”“碎步”交匯運用,十分傳神。導演認為,《紅樓夢》有其年代對人物的特殊要求,藉助傳統戲曲乃至現代舞,有助於演員在神韻、儀態上進入狀態。客觀地說,在這部劇裡,我並沒有看到現代舞元素,演員們主要還是比較充分地汲取了戲曲表演的精華。柳湘蓮、尤三姐的“鴛鴦劍”直接運用了戲曲身段,最後表達悲憫情懷的吟唱,也融入了戲曲聲腔,對於柳湘蓮這樣一個人物,這些都顯得頗為貼切,沒有違和感。
有必要提一下賈寶玉的扮演者——青年演員陳山。之前看過他在多部劇中飾演的角色,最近一次是舞臺劇《浪潮》中的殷夫。總體來說,這是位表演狀態相對冷靜的演員。在這一次賈寶玉的角色創造中,他對內心外化所作出的適應性調適顯得頗有成效,透過有意識擴大表演幅度,呈現出一個少年感滿滿的賈寶玉,令人耳目一新。我以為,這是受了戲曲表演方法的影響和啟發。確切地說,在這一人物身上,並沒有明顯的戲曲身段的痕跡,但內在意識與戲曲表演方式是相通的。戲曲的韻律感透過表演節奏輸送出來,是話劇演繹古典人物的一種良好狀態。
作為一部演出時長六小時的“長劇”,話劇《紅樓夢》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而當下的“長劇”大致有這樣幾種型別:如《人間正道是滄桑》所展現的歷史跨度,決定了其戲劇容量;有些則由於輻射面廣,人物眾多,戲劇結構複雜,甚至是串聯起多個故事,必須有足夠時間,讓觀眾一步步接近故事的核心,如長達八小時的《如夢之夢》;有些劇著意於戲劇樣式的改變,追求人物心理的深度描摹,甚至以非常規的舞臺節奏來實現這一目的——看似模擬生活真實,實際意圖是放大人物心理動作,以“慢進”方式,攜領觀眾深窺心靈的真相,如長達四五個小時的話劇《酗酒者莫非》《狂人日記》。無論哪一種型別,鋪排“長劇”應以“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為前提,否則就是戲劇遊戲,而不是戲劇。改編自章回小說的話劇《紅樓夢》,從整體格局和樣貌來看,我以為,它更接近戲曲的連臺本戲。核心故事清晰,情感一波三折,懸念充分,上下連綴形成了遞進式的戲劇高潮,這些特徵都與連臺本戲必須具備的要素相吻合。
“長劇”作為一種新的演藝形態,受到了相當一部分觀眾的青睞。從這一點來看,話劇《紅樓夢》這部古典題材的當代戲劇,帶有一層時尚的意味。在古典名著閱讀處於尷尬境地的今天,話劇《紅樓夢》的出現,當是一件好事。
來源:上觀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