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比、興是中國傳統詩學領域中歷久彌新的一個話題,其源流存在諸多看法,大多數認為賦、比、興源於《詩經》,因而論述賦、比、興必從《詩經》開始。其實不然,筆者認為:賦、比、興的表現手法源於《周易》卦爻辭,其創制的思維基礎是取象思維。賦、比、興在《詩經》中得到成熟,在《楚辭》中達到繁榮。這一條清晰的線索雖看似明顯,卻在現行的文學史和古代文學理論著作中鮮有論及,故本文試對賦、比、興的源流及影響加以梳理。
一、《周易》:萌芽期
從“心物關係”的角度而言,“所謂賦,即是一種以直觀敘述、描寫或議論的方式表達情志或營造意境的詩歌創作方法。它的形式是鋪敘,目的是表達情志或營造意境;比是一種用與所要表達之物相關的物象來表達情感或意志的表現手法。其形式是用他物來言此物,目的是間接地表達此物,起到含蓄委婉、意在言外的作用;興是一種先言‘他物’,以引起實際所言之詞的表現手法,其中實際所言之詞是由‘他物’所感發的。興的形式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能達到興寄深遠、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其特點是“由物起情”,即情感是由物象所感發。由此對賦、比、興的理解出發,可以發現《周易》諸多卦爻辭中已經運用了賦、比、興的表現手法。
《周易》中運用賦的卦爻辭諸如《乾》卦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透過賦的表達方式“直陳以述理”。《既濟》卦九五爻辭:“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殺牛是盛大的祭祀,《王注》曰:“牛,祭之盛者也。”禴祭則是微薄的祭祀。東邊鄰國殺牛的盛大祭祀,不如西邊鄰國微薄的禴祭,更能夠切實地承受上天降與的福澤。這一則爻辭以客觀直敘的手法,進行對比描述,指出祭祀的緊要之處在於心誠,敘述直白,道理曉暢。以“賦”的表現手法“直陳以述理”。
《周易》中運用比的卦爻辭如《革》卦九五爻辭:“大人虎變,未佔有孚。”以猛虎來比大人推行的變革,來表現其勢力強大,剛決果敢。《未濟》卦卦辭:“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以小狐狸渡河打溼了尾巴來比“未濟”不成功之意。
《周易》中的興如:《大過》卦九二爻辭:“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大過》卦九五爻辭:“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都是以此物引起他物。
《周易》中,賦、比、興表現手法的運用並非偶然,而是決定於《周易》卦爻辭創制時期人們的思維方式——取象思維。相比於《詩經》等後來文學作品中賦、比、興的運用,《周易》中的賦比興還處於萌芽期,呈現了以“比”為主,興的數量較少,比賦合用,比興合用,且形象性、藝術性、文學性還不夠明顯等特點。
二、《詩經》:成熟期
《詩經》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源頭。同時,賦、比、興的表現手法,也在《詩經》中得以成熟。賦、比、興在《詩經》中的運用已經完全脫離了《周易》中形象性不強的卦爻辭短章和卦象圖式,文學性得到了質的提高,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賦的成熟完善
相對於《周易》卦爻辭中的賦來說,《詩經》中的賦體顯得成熟和完善。《周易》中,賦體多是簡短的直陳,但是到了《詩經》中,賦體詩章變得完整、生動、細膩,具有很強的藝術效果,比如《豳風·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
《七月》這首詩全用賦體,第一章就概括了勞動者冬季的大致生活,並突出了其生活境遇的艱辛。接下來每一章都按照時令敘述農夫的勞動生活。全詩氣勢恢宏、敘述生動並飽含情感,雖然有對土地領主的不滿,但是也有對勞動生活的熱愛,有對自己生命價值實現的體認。像這首詩的賦體,已經和《周易》卦爻辭的賦體短章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了,具有很高的藝術水平。
(二)、興體數量增加
《周易》中,運用興的表現手法的卦爻辭很少,只有十餘條,但是到了《詩經》中,興體詩歌的數量就大量增加了。“據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統計:毛公註明的興體共有110篇,《國風》部分佔71篇,朱熹《詩集傳》中的分類,在《詩經》1137章中,興260章,比70章,賦比興綜合運用35章,其餘皆為賦。”此外,《詩經》中的興體,不僅數量增加,而且篇幅更長、更為完整。且對比《中孚》卦九二爻辭和《詩經·小雅·鹿鳴》來看。《中孚》卦九二爻辭:
“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
《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中孚》卦九二爻辭以“鶴鳴在陰,其子和之”起興,引起“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這一則爻辭在《周易》卦爻辭中已經是少見的句式整齊、形象鮮明的興體短章了。但是相比下面《詩經·小雅·鹿鳴》,則遜色不少,《鹿鳴》每一章均以“呦呦鹿鳴,食野之×”起興,以引起宴會的和樂狀況,全詩句式整齊、結構對稱、形象鮮明,相比於《中孚》卦九二爻辭,詩意明顯增加了不少。
(三)、反興手法的出現
劉熙載《藝概·詩概》中說:“興與比有闊狹之分。蓋比有正而無反,興兼反正故也”所謂反興,就是引起之句和被引起之辭在意義上相反的起興。這一類起興能夠起到反襯的效果,具有很強的表現力。《周易》中的興體幾乎沒有反興,反興是到了《詩經》中才出現的。如《詩經·小雅·白華 》:
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嘯歌傷懷,念彼碩人。
樵彼桑薪,昂烘於煁。維彼碩人,實勞我心。
……
這首詩全詩共有八章,每章都運用了反興的手法。第一章以菅草和白茅起興,本意是說人世間相親相愛是常理,但是所引起之詞卻說的是心上人遠離,使自己獨守空房;第二章以白雲降雨,滋潤菅草起興,反興心上人違背自然界之常理,不能夠和妻子休慼與共。以下幾章均是如此,運用反興的手法表達了對不負責任的丈夫的一種譴責和控訴。引起之詞和所引起之詞形成鮮明地對比與反襯,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四)、抒情性明顯增強
《周易》的卦爻辭幾乎都是以說理為主,純粹抒情的卦爻辭是沒有的,因此《周易》中的賦體、比體、興體卦爻辭的抒情色彩也很淡。但是到了《詩經》中,賦體、比體、興體詩章的抒情色彩明顯濃厚了。如前文所舉《七月》、《鹿鳴》、《白華》等詩篇,均飽含情感,具有明顯的抒情色彩。《七月》表達了勞動者對領主盤剝的不滿,也包含了對自身價值在勞動中得到實現的滿足;《鹿鳴》描繪宴會的和樂盛況,表達出主客宴會之中的融洽氣氛和高昂的興致;《白華》則運用反興手法表達出對不負責任的男子的憤懣和控訴,帶有強烈的感情。
三、楚辭:繁榮期
楚辭是我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它承繼了《周易》、《詩經》的藝術思維和風格而同時又融入楚文化,西漢劉安說:“《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亦。”(班固《離騷序》)楚辭中賦、比、興的藝術手段同樣也是承接《周易》、《詩經》而來的。楚辭中的賦體、比體、興體相比於《詩經》,更具有形象美和意境美,並且比逐漸走向泛化,故事、神話、傳說都可以作比,賦、比、興也走向融合,比興呈現群體化、象徵化,形成象徵體系。
(一)賦、比、興更具形象美和意境美
《詩經》中的賦、比、興,雖能夠創造出一定的形象美,意境卻略顯不足。如《詩經·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一首女子出嫁時唱的詩,以每一章以“桃之夭夭”起興,同時也以桃花作比,用鮮豔的桃花象徵少女嬌美的面容,同時充滿一種青春氣息,具有形象美。雖然透過“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等描寫營造出了一種祥和喜樂的氣氛,但是意境的營造顯然不強。到了楚辭中就不一樣了,楚辭中比興已經完全成為詩人高尚的品格的外化。如屈原的自傳體抒情長詩《離騷》中,
……
餘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方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騖以追逐兮,非餘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咸之遺則!
……
這一節裡,表達了詩人面對挫折不退縮、不氣餒的鬥志,同時也表達了自己要保持高潔,要依照彭咸的遺教處世,不與濁世同流合汙的志願。詩中,詩人以“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作比,寫自身美好的品格修養,以“蘭”、“蕙”、“留夷”、“揭車”、“度蘅”、“方芷”等花草作比,代表具有美好品德的人。所寫的物象無不飽含詩人濃郁的情感,對“香草”所代表美德的讚許,對“蕪穢”的悲嘆,對“飲墜露”、“餐落英”的堅守,情景交融,以景寓情,具有形象美和意境美。
(二)、比的泛化
《詩經》中,所比之物還僅僅是一些鳥獸蟲魚、花草樹木具體的物象,但是到了楚辭中,比所取的物象就已經泛化了,取神話傳說、虛擬故事、想象、典故等內容作比。像《離騷》中“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脩之故也;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脩之數化。”以婚姻之事去形容屈原和楚王的關係,以楚王悔婚,形容其不守信用、沒有實現屈原的政治主張。再如《九歌·湘夫人》,全篇以湘君的口吻敘述了其對湘夫人的愛慕之情,並且為了表示自己對湘夫人的誠意,表示願意為湘夫人用香草蓋一座屋舍,但是沒有等到湘夫人。全篇都是想象的神話故事,詩人用湘君和湘夫人之間的關係來比擬自己和楚王之間的關係,自己希望能夠得到楚王的重用,可是卻如同湘君沒有等到湘夫人一樣,自己的政治理想沒有得到施展。像這樣以神話傳說、虛構的故事來作比的例子在楚辭中還有很多。
(三)、比興群體化,形成意象體系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楚辭中比興還有另外一個特點,就是所比之物、起興之物已經形成了具有固定內涵的象徵物且比興之物群體化。比如“蘭”、“蕙”、“留夷”、“揭車”、“度蘅”、“方芷”、“薜荔”等香草象徵的是美好的品德,“夫妻關係”象徵的是詩人和楚王的關係,“駕車”去象徵治理國家等,這在楚辭以前是沒有的。像這種一系列以“香草美人”為代表的比興在楚辭中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意象體系,不瞭解其固定的含義,就難以理解詩歌的內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