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嘉興日報-嘉興線上
我房間一直襬放著一箇舊銅壺,雙提樑,無紋飾,表面早已發暗。這是對曾祖母的懷念。我的曾祖母瘦小,皮包骨,滿臉皺紋,雙眼凹陷,一隻眼睛瞎了,聲音沙啞且高,彷彿每說一句話都用盡全身力氣在喊。
我記事起,她已經七十多歲了,我叫她“太太”。那時,我曾祖父也還健在,他住小爺爺家,和曾祖母分住兩個兒子家。據說這是兩家人當時抽籤約定的,即一家養一個老人。曾祖父光頭,戴眼鏡,拄柺杖,整天在家,不幹活。曾祖母勤勞,每天煮粥燒飯割草,從不停歇,永不抱怨。母親告訴我,我出生那天,父親去鎮上喊產婆到家接生,待父親剛回家,曾祖母高興地朝他喊:“付林,養了,帶把的。”家裡養了七八頭羊,曾祖母每天揹著草篰佝僂著身體四處割草,從老遠處背到羊棚前,總要半路歇上好幾回,上一次肩都要倒退幾步。
那時我家有六口人,在農村算大戶人家,交糧任務重。每到夏天雙搶時,全家忙得焦頭爛額。曾祖母也想下田插秧,父親阻止她:“奶奶,你年紀大了,要麼送點水吧。”於是,早上十點左右,她在灶上燒好開水後,把最後幾勺開水舀到一個瓷茶壺裡,裝進一隻小竹籃,裡面放只小碗,環上蓋塊毛巾,慢悠悠走在狹窄泥濘的田埂上,給辛勤勞作的一家人送水解渴。好幾次都摔倒在田埂上,瓷茶壺和小碗碰一起,終於把壺嘴給碰碎了一塊,這樣喝起來要扎到嘴。於是曾祖母從櫥櫃找出了一把銅壺,擦洗了下,用來裝開水了。瓷茶壺和銅茶壺差不多重,表面亮白,有花紋,很漂亮。開水裝到銅茶壺涼起來似乎要快,喝起來啥滋味?彷彿有股銅腥味,還有點冰味。嘴小,喝起來總要把銅茶壺舉得比人高,仰頭,再往嘴裡倒,如古代文人騷客飲酒作詩時的標準動作。我疑心這壺原本是喝酒用的。曾祖母也把銅茶壺摔了幾回,她沒抱怨自己老了沒用,起身後依然第二天送水,只有父親知道這水經常沒裝滿。偶有幾次,她自己對父親說:“付林,我又摔倒了。還好水沒倒出來。”
印象中,曾祖母不是心靈手巧的人,她只曉得雞啼了就起來煮粥幹活,如同古代本分的老媽子一樣,活不見得幹多好但老實聽話。有一次,我從外婆家回來的路上,有好心的大媽告訴我:“你太太掉河裡了。”我趕緊跑回家,卻空無一人。事後,父親告訴我:太太出去採別人不要的霜打菊花,想賣點錢,結果從一座鐵管子做的橋上掉到了河裡,救回家後用火烤,醒來後她馬上又背起草篰去割草了。她從不和家裡人爭吵,也不像農村一些婦女喜歡打聽別人的閒事說他人的是非。她不到別人家閒聊,別人也沒興趣來家找她白談。她是多麼地無趣,一輩子就曉得幹活。
我兒時天天和村上的孩子野,曾祖母絕不訓斥半句,只在吃飯時間若我還沒回家就扯開喊一句:“小平,吃飯得!”她自己吃飯,很少伸筷子夾離自己遠的菜,總在身邊放半碗鹹冬菜。她也不嘴饞,基本不吃零食。燒夜粥時,粥滾起時,她就將中午剩下的冷飯一點點倒進去。自己吃好粥,還要用舌頭將碗舔一圈。
那時家裡是隻有兩個房間的泥牆房,曾祖母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她的床就搭在羊棚外頭。她生病後,家裡已蓋了二層樓房,就住到以前我們三口子住的房間。有一次,我給曾祖母遞上一隻香蕉。她拿著看了半天,竟不知如何剝開。冬天時,她戴一頂絳紅色頭繩帽子,帽沿上繫著一塊碧綠色的玉。可惜後來,曾祖母過世後,那塊玉不翼而飛了。曾祖母活了79歲,她默默奉獻了一輩子,沒享過一天福。她的孃家在一個叫鍾家弄的村坊,當年的嫁妝除了前不久被奶奶賣掉的兩把舊椅子,就只剩下這把銅茶壺了。這個出嫁後再也沒名字的農村婦女(當地農村傳統,婦女之間相互稱“金大娘”、阿嫂之類,絕無直接叫名字),有著一個好聽的名字,鍾雪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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