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碣隅裡:罕見的中美炮兵直接對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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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下碣隅裡那場鮮為人知的炮戰,有幾個歷史謎團待解:
第一,參戰的是志願軍哪支炮兵部隊?
答案最有可能是——志願軍九兵團20軍59師炮團山炮兵一部,且配屬58師作戰。
如前所述,長津湖戰役,九兵團投入了少量軍、師所屬火炮,但使用的記錄主要集中在長津湖西面的柳潭裡、東面的新興裡,即九兵團27軍攻殲美軍的兩處戰場,具體包括配屬該軍的炮16團75毫米野炮9門、各師屬炮團75毫米山炮18門,發射野炮炮彈447發、山炮炮彈604發,合計1051發。
這點彈藥量與美軍相比少得可憐。光是上集提到的第11陸戰炮團2營D連,一個連在11月28日一晚上就發射了105毫米炮彈1200發。可就靠區區二十幾門老式炮、千把發炮彈的支援,27軍硬是吃掉了美國陸軍第7步兵師第31團級戰鬥隊,創造了志願軍全殲美軍一個團的唯一範例。
比起27軍來,在長津湖南面攻打下碣隅裡的20軍只有師屬火炮上陣,不僅數量少得多,使用記錄也不清晰。《20軍長津湖戰役簡報》記載:“由於下雪冰凍和地形條件限制,全軍炮兵除步兵運上八二迫擊炮及一部分重迫擊炮(編注:口徑100毫米以上)和五十九師有一部平射炮參戰外,其餘平射炮均未運上,更由於高山雪地,牲口不能行走,已運上的炮均用人力運輸,因此在戰鬥中缺少制壓敵炮兵之武器來大量殺傷敵人。”
20軍簡報中這段記述提到“全軍炮兵”時,未列出山野榴炮,只區分了迫擊炮和平射炮。平射炮,舊時通常指戰防炮,現稱反坦克炮。當時,中國是有不少戰防炮,但其口徑多為37和57毫米,彈道低伸、射角範圍小,並非長津湖戰役志願軍所急需的大口徑壓制火炮,20軍有這些炮也不會費勁把它們拉上去。
有一個歷史背景是:解放戰爭中,裝備和技術落後的我軍,有著“大炮上刺刀”的近戰傳統,將重量較輕、拆裝方便、可人拉肩扛的山炮或步兵炮,推進到離敵人碉堡不遠處,直接對著轟。長津湖戰役,27軍80師炮團的“一級英雄”孔慶三,就是在以日製九二式步兵炮抵近美軍火力點行直瞄射擊時犧牲的。
考慮到這個背景,再聯絡到20軍簡報中強調“缺少制壓敵炮兵之武器”,那麼簡報中的平射炮就不單指戰防炮,還包括山炮、步兵炮等。這樣混為一談,按今天的標準來看很不嚴謹。但那時剛剛建國,我軍的正規化才起步,各部隊行文用語混雜不統一,也在所難免。
綜上所述,在下碣隅裡炮擊美軍的,最有可能是20軍59師師屬炮團靠騾馬和人力運上戰場的山炮(不會是日製步兵炮,因其射程不足以覆蓋環形防禦圈)。
但是另一個問題就來了:下碣隅裡一戰,59師負責阻截,扼守下碣隅裡西北的死鷹嶺、西興裡,以割裂柳潭裡與下碣隅裡兩大股美軍的聯絡。58師負責主攻,從下碣隅裡西南至東南實施包圍殲擊。那麼,下碣隅裡西北的59師的炮兵,怎麼到下碣隅裡東南58師陣地上去了呢?估計是20軍軍首長認為攻堅比阻擊更需要炮火支援,故將59師運上來的山炮配屬給了58師。
第二,為什麼事後志願軍的統計裡沒有相關的火炮戰損記錄?
答案最有可能是:火炮並未報廢,事後被回收修復了。
長津湖戰役,27軍的炮兵付出了損失山野榴炮5門、步兵炮2門的代價(含行軍途中遭空襲的損失)。按說,59師的炮兵在下碣隅裡遭到美軍的反炮兵射擊,應該也有損失。
可是,20軍在長津湖戰役後的裝備損耗統計表明:共損失八二迫擊炮12門、六〇炮36門、火箭筒4支、重機槍22挺、輕機槍150挺、步槍1822支、衝鋒槍474支。一串數字中卻沒有山炮損耗的記錄。按說我軍當時物質匱乏,損失了山炮這樣的重火器,肯定要上報。而且,這也與美軍在炮戰後觀察到的情況矛盾(雖然觀察未必很精確)。
由此推斷,美軍短促的反炮兵火力,雖給我軍炮兵遭成一定殺傷,但炮本身沒有損壞到報廢的程度(按當時我軍的標準)。炮兵將完好的火炮和傷亡人員迅速轉移,把受損的炮分解了,卸下各個部件分散運回。由於冰天雪地,激戰正酣,這些工作經過長時間多次努力才完成。在這期間,美軍飛機觀察到地面“七零八落”的“散架”山炮,就上報該炮已被擊毀,卻沒想到我軍最後還是將炮運回了。
由於長津湖戰役以美軍敗退而告終,志願軍控制並打掃了戰場,所以,拆解的火炮部件,應該是儘可能都回收了。這樣,拼拼湊湊,受損的炮還能修復並勉強使用,也就不算損失了。
這說起來挺寒磣,但對當時過緊日子的新中國,卻在情理之中。而且,把受損的炮從戰場上分解運回,可能還要以人員傷亡為代價。立國之初,一窮二白,官兵們有時寧可搭上命,也要保住重武器,楊根思在下碣隅裡戰鬥中與敵人同歸於盡前,給部下最後的命令,就是把重機槍帶出去。箇中辛酸,一言難盡。
第三,如果那發炮彈擊中了堆積的油料彈藥是否會改變戰局?
答案很明確:區域性可能有所影響,但難以從整體上顛覆結局。
從當時的情況推測,11月28日白天,志願軍打出那一發炮彈的目的,應該是襲擾、震懾、試驗。因為炮火優勢與制空權都在美軍手裡,如果白天陣地發射的時間稍長,就會招來飛機或重炮的打擊。所以只能冷不丁的來一發流彈,打了就跑,隱蔽起來,等夜裡進攻打到節骨眼上時再拿出來用。結果,這發目標並不明確的流彈,卻歪打正著地炸到了3營部,重傷了那位倒黴的補給主任。
可以看一下美國人繪製的下碣隅裡防禦作戰示意圖:圖上紅圈是陸戰1團3營營部,11月28日捱了志願軍那一炮;綠圈是堆垛大量油料彈藥的補給場;藍圈是陸戰1師指揮所;紫圈是第11陸戰炮團2營D連陣地。根據比例尺,3營營部與補給場兩地相距僅約1200碼(1.1公里左右)。
炮戰中,美軍測定志願軍炮陣地在“下碣隅裡東南3.2公里”,不清楚這個距離是相對於鎮子、還是相對於D連的陣地而言。不過從圖上可見,下碣隅裡環形防禦圈也就那麼大片地方,當時中國常見的幾種75毫米山炮,如日製九四式、美製M1A1式、日製四一式,射程分別為8500米、8700米、6400米,覆蓋防禦圈應該都不成問題。
如果,炮手在裝定諸元時,方向、表尺、高低調一調,就可能打到3營部東北方的補給場。一旦擊中油料或彈藥(特別是裝了引信的炮彈)堆,並引起燃爆,那又會是什麼情況呢?
對於補給場,美軍不會毫無防備措施。比如,在彈藥油料堆垛之間臨時敷設隔離帶防止殉爆、把部分物資裝在車輛上以便緊急疏散。可是長津湖戰役中,以麥克阿瑟為首的美軍高層輕敵冒進,導致部隊由攻轉守格外倉促。下碣隅裡本來就缺人手,修機場、補公路和構築指揮所還沒忙完,又趕緊搶修外圍防禦工事,加上天寒地凍、環境惡劣,11月28日白天補給場的防護應該還很不完善,此時,若彈藥油料堆垛被那發炮彈擊中,大機率會讓囤積的物資遭受可觀的損失,甚至造成傷亡與裝備損壞。同時,劇烈的爆炸、沖天的火球、巨大的煙柱及彈藥四處崩散造成的大片危險區,不僅會打亂防禦部署,還可動搖官兵堅守的決心。而進攻的志願軍將士士氣將被極大鼓舞。結果必然對美軍更不利。
可是,損失慘重不等於一掃光。彈藥殉爆也得要具備一定的條件,並不都像影視劇裡,一下就蔚為壯觀的全部開花。何況,下碣隅裡的物資,是為支援陸戰1師主力大部前出長津湖地區作戰準備的,數量龐大。11月27日起,陸戰1師主力就逐漸被九兵團割裂成了幾塊,分別蝟集在長津湖西面的柳潭裡、南面的下碣隅裡以及下碣隅裡以南的古土裡、真興裡,彼此接應不上。下碣隅裡在被孤立了幾天的同時,卻也形成了一小部分人守著大量物資,手頭十分“寬裕”的局面。而且,在補給站之外,還要考慮部隊自身的彈藥、給養攜行量。以此推之,即使那發炮彈報銷了補給場囤積的一大批彈藥油料,下碣隅裡的美軍靠儲存下來的部分及攜行物資,也足以死守一陣子。火力不足、極度飢餓、凍傷嚴重的58師,還吃不掉它。
但如果恰好是大口徑炮彈這樣重要的彈藥被焚燬了很多,那麼下碣隅里美軍對志願軍的反撲勢頭可能暫時減弱。因為此時,他們必須面對兩個不確定因素:
一是上級何時才下令撤退。沒有命令不能後撤,11月28日,陸戰1師和步7師一部已被分割包圍,志大才疏的第10軍軍長阿爾蒙德卻還在嚴令進攻,直到30日下午,才奉麥克阿瑟之命下達撤退命令。在此之前,對於要在長津湖地區守多久,陸戰1師是沒底的。
二是空投支援什麼時候到。強大的空投、空運支援是美軍得以避免全軍覆滅、並逃離長津湖戰場的關鍵因素,尤其“水門橋”令人印象深刻。但美國人並非天神,空投也不是說來就來、要啥有啥。
一方面,由於美國此前嚴重低估中國抗美援朝的決心和能力,對於這麼多部隊突然被包圍,遠東空軍作戰運輸司令部也是措手不及,因此戰役之初,其運力只夠每天向長津湖戰場投送約75噸物資,僅滿足一個多團的需要。所以,戰役的前三、四天,空投都優先供給了戰況最緊張的柳潭裡、新興裡。而下碣隅裡則主要靠此前囤積的物資撐了幾天,直到12月1日13時35分,才收到遠東空軍作戰運輸司令部的第一批空投物資,14時50分,第一架C-47運輸機才降落在剛完工的簡易機場上。
一方面,空投既不是飛機投多少地面就收多少,也不是部隊想要就要、想拿就拿,偏離、誤投、損壞是常見現象。錯投到志願軍的陣地或火力封鎖區裡,就不用說了。投準了的,在凍得硬梆梆的地面上摔壞的又多得很,據下碣隅裡的美軍統計,收到的空投物資中,40%的炮彈、70%的油料、70~80%的食品、45%的輕武器彈藥都破損不便使用。沒損壞的,有時又因為後勤或飛行部門忙中出錯,使官兵拿到沒用的物資,如有的被包圍的連隊急需輕武器彈藥,結果冒險搶回來的空投貨包,開啟一看卻是大口徑榴彈炮炮彈,頓時傻了眼(估計正等著炮彈用的炮兵也傻了眼)。
面對這些必須考慮的不利因素,下碣隅裡的美軍在白天對志願軍的拼命反撲和肆意炮擊,就得收斂些。畢竟,夜裡面對著四面八方冒出來的志願軍的猛衝,只能玩命傾瀉彈藥,那白天就要省著點了。這樣,圍攻下碣隅裡的志願軍就有了難得的喘息、調整的機會,進而可能給美軍更多的打擊。不過,那也只是在區域性擴張一些戰果罷了。
12月6日,在與柳潭裡突圍南下的部隊匯合後,陸戰1師從下碣隅裡向古土裡撤退。在帶足了途中所需的糧、彈、油後,該師出動5個爆破組、每組5~7人去銷燬剩餘物資,所有可避寒的居住設施也一併燒光炸掉(不給志願軍留一點取暖條件)。有史料稱,此刻的下碣隅裡就像火山噴口,“呈現了末日的景象”,從側面反映出當地囤積物資之充沛。
單靠一發炮彈,是無法打破這種巨大的物質優勢的。
另外再說一段“題外話”。從某種角度講,長津湖戰役中,九兵團也可以說“有過”大口徑的重炮。這裡的“有”,指的是——繳獲。例如,11月29日晨,27軍80師240團(該團5連是“冰雕連”之一)攻佔內洞峙時,就繳獲了4門榴彈炮。
但是,炮兵是個技術活,而從貧窮落後的舊中國走過來的志願軍,此時仍以步兵為主,且很多人還是文盲、半文盲,幹不了炮兵的活,而會使用美式榴彈炮的炮兵,又跟著重炮落在後方。即使美軍把榴彈炮、牽引車、觀測器材等成套裝備及炮彈丟棄在陣地上,我軍一時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炮班,來利用它們有效地射擊。像伍千里、餘從戎那樣,跳上敵軍坦克就能開、能打的“戰狼”式全能型特種兵,大多隻存在於銀幕上。
如果是在內戰中,善於瓦解敵人的我軍,還能把剛俘虜的國民黨軍炮手馬上爭取過來,掉轉炮口來幫我軍打仗。但對手換成了初次交鋒、文化迥異、語言不通的美軍士兵,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說了這麼多如果,可惜的是歷史沒有如果。在當年敵強我弱的大背景下,即使有偶然因素也不足以顛覆整個戰局。但是,對那些在極端艱苦甚至絕望的條件下,仍然竭盡全力用短暫的怒吼震撼了強大對手的無名英雄,必須致以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