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黎廣 劉沐軒
當地時間12月8日晚上7點40分,聖經裡聖母瑪利亞以童真之身受孕的紀念日,西班牙巴塞羅那神聖家族大教堂(聖家堂)的聖母瑪利亞塔被點亮。由現代玻璃和不鏽鋼工藝打造的伯利恆之星,終於發出了149年前,西班牙人嚮往的教會之光。
聖家堂的設計師高迪,將大教堂設計為“石頭製成的聖經”。他的建築語言裡,直線屬於人類,曲線獻給上帝。但歸根結底,聖家堂是為窮人打造的人間天堂——大教堂立項之初,政府被頻繁更換,西班牙天主教決定重新籠絡與他們疏遠的工人階級,那前後100年,是西班牙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時期。
如果將聖家堂的建造分為三個時期,那149年前,聖家堂的在西班牙政黨、教會和工人階級的拉鋸戰中的誕生可以被稱為第一個時期;第二個時期是一戰結束後,在佛朗哥掌權的日子裡,教會發展緩慢,工人階級開始擁抱知識分子,那是西班牙歷史上最為哀傷的時候;後來,佛朗哥去世,西班牙逐漸跟上了20世紀的發展步伐,新工藝、新資金開始匯向聖家堂……
聖家堂從1872年開始立項,1882年正式動工,到如今已經過了149年。作為現代建築史上最繁複、最耗時的建築專案之一,它是世界上最具爭議的文明地標之一,也銘刻下了西班牙近代史光怪陸離的年輪。
天堂,籠絡工人階級的手段(1872-1926)
審視西班牙,觀察角度是一個方面,如何理解又是另一方面。
西班牙人為首都馬德里所在的卡斯蒂利亞省,編了一句諺語:卡斯蒂利亞人懂得如何征服,卻不知道如何治理。這個邏輯放在西班牙的殖民史上也成立:西班牙人懂得如何征服,卻不懂如何治理。
扼守地中海咽喉的西班牙無限放大了自己的地理優勢。自1492年哥倫布抵達美洲後的300年裡,西班牙帝國的殖民觸角遍佈除巴西之外的整個南美,還有以國王菲利普二世命名的菲律賓。
那是世界上第一個日不落大帝國,它的極致輝煌,掩蓋了日後衰敗的孽因。
馬德里的哥布倫雕像,指向美洲 圖源:Shutter Star
對那個年代的西班牙帝國來說,美洲血管裡流淌的黃金,是西班牙取之不盡的財富。但作為王室貴族和教會財產,普通人並沒有實現財富自由,無論從經濟上還是從心靈上來看。
到19世紀,西班牙仍有三分之二的人以務農為生,大約60%是文盲。這個世紀以拿破崙要求西班牙攻打英國開始,但西班牙王室無意成全拿破崙統治歐洲的計劃。其陽奉陰違的計謀被拿破崙看穿,報復來臨,以戰爭的形式。
沉迷於海上擴張的西班牙人迅速被拿破崙拖入戰爭泥潭,城市被鮮血塗抹,國王被指派。王位是否正統和政府問題,讓西班牙人在表達自我意願時,分裂成多個陣營,自由主義在西班牙開始形成。在缺乏穩固的社會基礎時,自由主義成了政黨和貴族鬥爭的工具,政黨們擅長用各種手段操縱冷漠無知的選舉人。
後來,政黨們開始懇求掌握軍權的將軍,把自己送上政治舞臺,西班牙的貴族統治走向了終結——由國民衛隊守護的革命勝利成果,貴族也不得不聽命於穿上統一制服的鞋匠、裁縫、屠夫和理髮師。
西班牙天主教會也飽受牽連。他們的土地被沒收,並參照亞當·斯密的經濟理論,被出售以改善政府收入。對於天主教徒來說,修道院要麼變成了兵營,要麼被拆毀。
在曾經被穆斯林統治的那800多年的歷史中,西班牙政府與天主教會互相扶持,抱團抵抗穆斯林。但自由主義的崛起,讓他們長期的“政教合一”默契出現了一點裂縫。
歐洲工業革命的浪潮雖然晚了十幾年才席捲西班牙,但受到高關稅的保護,巴塞羅那的紡織業還是使它成了“西班牙的曼徹斯特”。
大量農民湧入城市成為工人,19世紀中期,巴塞羅那推倒了限制城市擴張的城牆,引水工程讓清水流進了城市,結束了臭氣熏天的都市環境,也將送水工這一職業掃進垃圾堆。
輝煌時,巴塞羅那的海陸機械製造公司,造出了西班牙第一個火車引擎,在大力發展鐵路經濟後,受政局不穩和經濟狀況影響,1866年鐵路繁榮崩潰,大量工人失業,巴塞羅那成了無政府主義者的大本營,城市裡到處是無產階級和隨處遊蕩的短工。
西班牙天主教會把這種情況看做現代化的威脅,解決方式是迴歸過去鶯飛草長的田園生活。但世俗化是條單行線,教會中的保守派認為,從哪裡失去了陣地,就要從哪裡重新奪回。
1860年代,在羅馬教皇的鼓舞下,天主教決定為基督徒贏回被疏遠的工人階級,透過修建教堂來承擔自由主義者的國家難以承擔的福利和教育功能,這些舉措讓天主教迎來信眾數量的成倍增長。這些勝利警告了自由主義者,教會又重新佔領了社會道德高地。
1872年,書商博卡貝拉,飽含著從義大利遊歷時獲得激情,提議在巴塞羅那修建一座宏偉的哥特式教堂,以試圖喚醒人們記憶中那個虔誠信奉天主教的黃金年代。教堂最終的設計由當時不知道是天才還是瘋子的高迪接手,於是教堂在另一方面成了人們理解高迪的一種方式。
佛朗哥(1931-1975)
即便抽掉高迪的藝術造詣,他的政治主張在西班牙近代史上也具有代表性,以至於很難說清楚他在教會、政黨和工人階級之中扮演的角色。
西班牙人首先效忠自己的故土,這是瞭解西班牙是個多民族國家的前提。問一名西班牙人來自哪裡,他的答案可能會是這樣:我是阿拉貢之子、我是卡斯蒂利亞之子、我是加泰羅尼亞之子……說完這些,他才願意做個西班牙人。
高迪就是熱衷加泰羅尼亞文化的人。多少個世紀以來,以馬德里為核心的卡斯蒂利亞人不斷努力鞏固整體國家的地位,但一直受到民眾忠於原鄉的心裡阻礙。畢竟在西班牙歷史上,馬德里直到16世紀才成為西班牙的首都。關於加泰羅尼亞獨立的問題一度是西班牙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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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的聖家堂 圖源:聖家堂官網
在這些歷史問題還沒解決之前,西班牙的第二共和國在1931年草草成立。即便這是西班牙史上第一個真正的民主制度,但新政府對社會控制的極度薄弱,頒發的新宗教政策還將天主教推到了共和國的對立面。這讓他們失去了團結和教育民眾的橋樑,導致主教後來在內亂中,站到了工人階級的一邊。
那個時期的內亂實際由兩條“振興祖國”的道路所引發。第二共和國積極倡導土地改革,並且實施裁軍,關閉軍校,限制宗教團體傳教等強力干涉天主教的行為,發展自由主義;另一條認為實用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混合建設道路更為可行。
後者是後來的法西斯獨裁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的主張。
佛朗哥在這個主張下,與德國、義大利越走越近。
他的對手,左派領導人拉爾戈的話很有代表性:如果右派(佛朗哥)繼續推動西班牙走向法西斯主義,那麼就有必要進行無產階級專政。
於是流血、鎮壓、繼續戰鬥、繼續鎮壓……兩個派別都在講述對方的暴行,一場內戰一觸即發,這場權力鬥爭的祭壇上,西班牙民眾首先被犧牲了。
美國試圖支援支援左派,羅斯福還打算運送物資給西班牙。但美國天主教徒出面制止了他,明面上是不干涉內政,可實際上是他們更喜歡佛朗哥。
德國、義大利和蘇聯不大理會干涉內政那一套,他們直接支援佛朗哥。德國至少提供了5億德國馬克的援助,此外還有1萬左右軍人駐守西班牙;義大利更是分批派了10萬大軍協助佛朗哥。獲利的佛朗哥以加入了《反共產國際協定》作為報答,以他為首的反叛軍在1936年將西班牙引入悲愴不已的內戰。
這一年中,160座教堂被毀、251座被放火或者攻擊,整個西班牙都處都在上演騷亂、暗殺、報復、罷工和對神職人員的攻擊。
畢加索的著名畫作《格爾尼卡》描繪的就是內戰時期的戰爭場面,今年4月15日,格爾尼卡鎮將這幅畫用巧克力1:1複製。
1939年,佛朗哥贏得內戰,第二共和國覆滅。民族主義是佛朗哥的目標,他主張只有一個統一的西班牙民族,所以只能有一個統一的民族語言,他不承認、並且禁止在公眾場合中使用加泰羅尼亞語。不滿的人很多,但這些人大多成了西班牙監獄和集中營裡的囚犯。
內戰的代價不止於此,它造成了大約64萬人死亡,其中32萬人死於戰鬥,22萬人死於疾病或者營養不良,剩下的十萬則死於處決或者謀殺。
至於被毀的教堂,至少有2000座。熱衷於加泰羅尼亞獨立的高迪,加上性格孤僻的原因,自然受到了佛朗哥政府的打壓。
儘管內戰勝利,可為了消除各種反對聲音,西班牙的國內秩序直到1945年才基本穩定。那一年,在西班牙內戰中死裡逃生的喬治·奧威爾寫下了《動物莊園》。
經歷了西班牙內戰的奧威爾,留下了《動物莊園》 圖源:eBay
在佛朗哥掌權的時期,西班牙國王仍舊是“天主教陛下”,所以佛朗哥自認為在內戰中發起的是聖戰運動,他有辦法讓這個說法獲得大部分西班牙主教的支援。為了讓世人看到他和羅馬的關係不錯,他在1953年出臺了教廷協定,取消了所有反教權的法律。
實際上西班牙從未有過新教的教堂,只要有幾個新教的教派,當地的天主教徒就不敢懈怠。可以說是這個作風影響了佛朗哥政府。他們也不允許異議分子,在這一點上,西班牙政權和教會又緊緊地結合在了一起。
至於被拋棄的工人階級,他們和苦難的知識分子結拜成兄弟。這個時期的聖家堂,建築圖紙在戰亂中丟失,後人只能尋找相關人員對圖紙的回憶,揣摩高迪的風格來完成教堂的設計,再加上資金來源於各類捐款,進度註定緩慢,但緩慢有緩慢的力量。
在西班牙的眾多教堂裡,聖家堂還不是蓋得最慢的。
聖地亞哥一所德·孔波斯特拉大教堂在1075年動工,其中的“榮耀之門”是當時的石匠行會會長馬特奧的個人作品,他用了20年才完成這個傑作。當榮耀之門建好時,距離大教堂動工已經過去了108年。
1226年奠基的托萊多大教堂,在267年後的1493年,也就是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一年以後才完工。
塞利維亞大教堂修建時間更長,摩爾人造的鐘樓在1180年就有了,但建築主體的建造時間是1402年到1506年。
這些來自遠古的遺產,似乎成了君主專制顯示自我優越感的產物。
但作為歐洲城鎮裡最重要的建築,教堂象徵民眾的信仰、以及對安全、美和上帝的追尋,這些訴求構成了中世紀偉大的藝術。這個藝術生命力之強,可以無懼時間與內戰,滲入到西班牙人的靈魂裡,才有幸在1975年佛朗哥去世後的時代繼續豐滿。
於是西班牙人說:其他國家產生了制度、書籍,我們則留下了靈魂。
伯利恆之光(1975至今)
不能說佛朗哥對西班牙毫無貢獻,在他執政的最後十幾年裡,西班牙積極融入20世紀,洶湧的建設熱潮開始讓國家煥然一新,工商業和醫療水平都走進了史上最高點。尤其是居民收入,從1960年的人均317美元,漲到了1975年的1500美元。但這種變化也不能完全歸功於佛朗哥,民眾的勤勞和犧牲才是主因。
真正的挑戰在1975年佛朗哥去世後開始,當西班牙人開始真正面對世俗世界時,發現這個國家還有層出不窮的問題——投機買賣下的地產業、被人口和汙染擠滿的飽和城市、被教會壟斷的教育產業……西班牙迫切需要改革。
1973年後,西班牙陷入嚴重的經濟危機,通貨膨脹率一直高達15%,失業率堪比三十年代的美國大蕭條。而工人階級在西班牙的現代史中,一直是受害者。
意識到時代在變的天主教會,也在1978年被國王宣佈不再是國教。在這期間,新上任的首相蘇亞雷斯出人意料地聯合西班牙主要政黨把憲法擬了出來。儘管遭遇了各種苦難,但西班牙的君主立憲制度卻實現得水到渠成。
1978年西班牙國王胡安·卡洛斯簽署憲法 圖源:Shutter Star
1976年,蘇亞雷斯將全西班牙按照民族和地區的文化傳統,劃分為各個自治區,以此防止出現危害國家統一的危機。
這一點可以歸結為西班牙人驕傲的雙刃劍,他們的驕傲誘匯出了佛朗哥政府,但同時也儲存了自己的特性。儘管在工業、政府和社會凝聚力上,西班牙人不大擅長甚至不大在乎,但在藝術方面,他們的驕傲深入骨髓,不甘人後。雖然生活水平乏善可陳,但說起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他們認為他比任何一個國家的偉人都不遜色。
解決了各地不同的訴求以後,西班牙政府也在1979年與梵蒂岡天主教廷簽署了協議,將聖家堂的建設交由天主教會組織的基金會。很快,來自世界各地天主教徒的捐款充裕了資金,聖家堂的建設進度也在其塔式起重機、工業機床和3D列印的技術加持下,有了肉眼可見的工程進度。
於是西班牙有了足球向左,建築向右的稱號,至於長久以來的政黨之爭,在工人階級的崛起和教堂的逐漸完善中逐漸式微。
聖家堂的建築史儘管是西班牙一個半世紀的風雲寫照,但它更是西班牙哲學的表象:記住,在生命的偶然中,你的內心有一股能量,堅不可摧……圍繞它的是構成你日常生活的瑣事……你要站穩腳跟,屹立不搖,至少讓人們談到你時,總會說你是條漢子。
這是徹頭徹尾的西班牙精神,這種被稱為古羅馬塞涅卡主義的精神影響了西班牙宗教、道德、甚至法律層面,讓宗教成了一種熱情和藝術,讓藝術變成美德和苦難的釋放。
於是在西班牙最為常見的舞蹈中,諸如弗拉明戈,最優秀舞者絕非暴露性感身軀的年輕女孩,而是飽含熱情,卻又胸懷深刻悲傷的成熟婦女。
即便是伴唱,也是烙著滄桑悲絕的中年男聲。
這種深刻悲傷,正是聖家堂建築中獻給上帝的曲線,裡面有過去的氣息和精神,最終幻化成古往今來唯的唯一和永恆。
永恆化為伯利恆之光,在2021年12月8日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