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9月,大上海顯得格外肅殺,雖是初秋,卻已冷風刺骨。
法租界已經落入汪精衛之手,日本憲兵、七十六號四處橫行,天地陰沉難見日光,上海上空常日籠罩著層層烏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前段時間,軍統與七十六號的暗殺大戰暫告段落,軍統與七十六號纏鬥,說到底不過也是中國人殺中國人,而日本人卻在一旁看熱鬧,這對抗戰毫無益處。軍統上海區陳恭澍始終有些意難平,他提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無差別格殺計劃。
簡單說,就是隻要是穿著日本軍服的人,不論軍階高低,職級大小,只要有機會,便格殺勿論。
這個計劃得到了戴笠的批准。
前陣子在報復七十六號殺軟了手的殺手們,重新興奮起來,嘶吼著奔入夜色之中。
隨後,上海灘的日本人相繼被殺,一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軍統上海區共暗殺六十餘名日本軍人,場面相比之間的特工戰更為激烈。
被鮮血刺激得紅了眼的日本人,惡狠狠地狂叫著,他們發誓要報復,要覆滅軍統上海區。
日本憲兵、特高課和七十六號,把陰沉、兇惡的目光投向了戴笠、陳恭澍和上海區。
戴笠身在大後方,自然高枕無憂,而陳恭澍,卻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1941年10月29日晚上,陳恭澍仰躺在床上,難以入睡,想到近來的嚴峻形勢,更是憂心忡忡。
一方面,日本人現在總是抱團行動,暗殺越來越難,另一方面,日偽狗急跳牆,已經開始瘋狂展開報復,軍統上海區已經是進退兩難。
突然一陣電話鈴響,驚了陳恭澍一跳。
鈴聲似乎比平時響得緊急,和著窗外的狂風,顯得分外急促,給人一種大禍臨頭之感。
“這時候打電話有什麼事?”陳恭澍一躍而起,抓起電話。
電話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是陳先生嗎?大事不好了!” 是劉俊卿!陳恭澍一震。劉俊卿是公共租界的督察,也是軍統最重要的內線,常有許多寶貴的情報報給陳恭澍。陳恭澍定一定神說:“冷靜點,慢慢說。”
“我沒法冷靜啊!”電話那頭傳來劉俊卿哭喪的聲音,“日本憲兵隊和七十六號會同公共租界兩個捕房大舉出動,抓了我們十幾個人,會計陳賢榮、助理孫國昌都被抓了,還搜走了好幾箱帳本……”
陳恭澍大吃一驚,沒等劉俊卿說完便結束通話電話,他跳起身來,開啟窗戶。
呼嘯的寒風一貫而入,陳恭澍冷靜了不少。他迅速穿上衣服,顧不得關門,衝出 去,親自駕車趕到了新閘路一個秘密電臺處。
“急電!給戴老闆!”陳恭澍喘著粗氣,說話聲音有點啞。他定了一下神,將要發的電文內容告訴了發報員。“等著戴者板的回電!”陳恭澍吩咐一聲,又衝出門外,急急地向區書記齊慶斌的住處駛去。
陳恭澍一路飛馳,火急火燎地趕往齊慶斌的住處。他顧不得鬆一口氣,敲了敲齊慶斌的門,夜,靜得出奇,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門內久久沒有回應,陳恭澍警覺地豎起雙耳,作為一個殺手,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裡充滿了危險。
還未待陳恭澍,他的身後突然亮起十幾道亮光,隨後,兩個人影飛速靠近,陳恭澍一隻手遮住刺眼的光亮,騰身飛躍,右腳帶著一股狠辣的風聲踢向右邊,左手掌凌厲地切向左邊,下意識的兩個動作,行雲流水,又狠又準,順利擊中向他撲來的兩個殺手。
但陳恭澍自知已經難以逃出重圍,只能打一個算一個,他剛一落地,十幾個人影已經圍攏,用手槍指著他的腦門。
“哈哈哈!……”黑暗的角落裡傳來一陣奸笑。一個穿西裝的男人拍著手,走出來,笑著說:“陳兄好功夫,令李某大開眼界!”
燈光下,陳恭澍認出來人正是李士群,身後是被反手扣押的齊慶斌。
“勞動李兄大駕,陳某惶恐不安!”陳恭澍譏諷地一笑,無奈地伸出雙手,讓人把手銬銬上。
事已至此,陳恭澍已經毫無辦法,許多往事陡然間閃過他的腦海。
也許這一幕他早有預料,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突然。
事實上,面對日偽得瘋狂鎮壓,陳恭澍和上海區早已想出應對之法,不久前,他們就開始把已經暴露或者有暴露危險的人員撤出上海,來一個釜底抽薪,然後換一批生面孔,完成上海站的換血,同時重置安全指數。
計劃調出的人員約 500 人左右,補進來的預期將近千人,然而,因為經費問題陳恭澍齊慶斌便雙雙被捕。
陳恭澍被押到了七十六號,李士群像一個東道主一般的請陳恭澍“參觀”七十六號的刑室。陳恭澍別轉頭,漠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懼色,從來只有他殺別人,如今,卻淪為他人的階下囚,從前的刀俎,現在成了魚肉。
他甚至又開始懊悔,如果那年,河內刺汪行動能夠成功,或許今天,他陳恭澍也不至於淪落至此。
陳恭澍對這個不可捉摸的人生不由得感到一絲茫然,看著慘絕人寰的審訊室,一股強烈的求生慾望頓時湧上他的心頭。
審問過半,汪精衛的夫人陳璧君來到刑室,她只是好奇,當年在河內差點置汪精衛於死地的是何許人物。
“這老蔣也真沒出息,挑了你們這群廢物,十幾個人在河內圍著我們,天天用望遠鏡偵察,到頭來還摸錯了房間,打錯了人。”陳璧君言辭之間,頗為戲謔。
陳恭澍如今淪為魚肉,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鋒利、機警,滿臉只剩諂媚、討好,他想問清當年河內刺汪諸多疑雲,但又怕惹怒了陳璧君,於是一言不發。
陳璧君看到陳恭澍唯唯諾諾的樣子,也便失去繼續審的興趣,轉身示意李士群后,便離開了。
又是一番拷打之後,陳恭澍無力地垂下頭,決定招了……
他的叛變直接給上海軍統站帶來滅頂之災,被他出賣的大小特工有100餘個。
上海站全盤瓦解。
訊息傳到重慶,戴笠怒火攻心,同時又傷心欲絕,他沮喪地倒在沙發上,目光落在那張使他發怒的報紙《中華日報》上,那條刺眼的訊息赫然入目:
陳君為汪主席偉大精神所感召,深悟過去盲從抗戰之非是,在滬受人利用,主持卑劣的暗殺工作,尤覺痛心,願率所屬幹部百餘人,脫離殘酷罪惡的組合,要求自新,參加和運,擁護汪主席和平救國之主張,重新為黨國效力,以贖前愆。並將秘密電臺九座,槍支數十,彈藥數千全部繳呈調查統計部駐滬辦事處,表示其投效之忠誠。
下面還有陳恭澍的“自述”:
本來中日事變,在日本為求友人,而非打敵人,可惜中國初即受共黨的挑撥利用,復受英美的操縱慫恿,致有抗戰到底的謬論,而高唱迄今,徒使經濟破產,政治 紊亂,人民塗炭,國本動搖……恭澍當絕然自新,躍出殘酷罪惡的組合,邁進於和平建 設之營壘,深願追隨先進,擁護汪主席和平救國之主張,以達成共存共榮之領域……”
戴笠的目光又掃到下面的使他狂怒不已的標題:渝方藍衣社上海區組織系統及其名單。
下面列舉了軍統上海區的十個部門,八個行動大隊,五個情報組的主要人員的姓名、職務等,並宣告,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為汪偽特工總部所吸收。報紙稱頌這是“和平運動展開以來,在上海最大一次之破獲”。
戴笠越看越怒,惡狠狠地將報紙撕成碎片。
正在這時,侍衛送來一份電報,是李士群發來的,不用想,李士群是來趁火澆油的。
電報中,李士群首先揶揄地說明,這封電報是用繳獲的電臺和密碼本發的。接著,他長篇大論地吹噓了一番這一次“輝煌的戰績”。最後,他說:“恭澍兄已幡然投誠,吾兄何不亦率所部,反戈一擊,投身和平運動?非此皆為不智之舉也!”
這廝居然遊說到戴笠頭上了,戴笠鐵青著馬臉,露出一絲猙獰的冷笑。他可以想象李士群的得意忘形,也可以想象陳恭澍怕死的膿包樣。
氣歸氣,馳騁地下戰線的軍統掌權人戴笠卻從未如此挫敗,在唐縱面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特工魔頭痛哭失聲,喃喃自語:我的四大殺手已去其二,上海區全盤瓦解,多年心血付於一旦,這是我從事特工以來最大的一次失敗。
而此時,被軟禁在七十六號受盡優待的陳恭澍,卻無比悠閒,多年繃著神經的殺手生涯難得放鬆下來,他每天讀書看報以打發時光。
七十六號向外宣稱陳恭澍已經”棄暗投明“,實則不然,他似乎是看出汪偽已經是氣數將盡,於是並未選擇與七十六號合作,在供出上海區組織名單後,再沒說出其他任何秘密,他所作所為,僅僅是為了保自己一條性命。
李士群多次勸說無果,陳恭澍拒絕加入七十六號,於是換了一條路子,他知道陳恭澍不僅是特工行家,並且還精通編輯、寫得一手好文章,於是懇請陳恭澍寫一本“藍衣社內幕”,以揭露軍統秘密,宣傳汪精衛的“和平運動”。
陳恭澍想起戴笠那陰狠的臉,要他去揭露軍統的秘密,他自然沒有這個膽子。
李士群見陳恭澍這也不肯,那也不肯,開始有些煩躁,想出一招。他先是命人將軟禁在南京的王天木提到上海來,然後以陳恭澍叛變為餌讓王天木放下一切顧慮,同意撰寫“藍衣社內幕”,等到書成之後,又把作者署名改為陳恭澍。
這樣一來,即是切斷了陳恭澍的所有退路。
1942 年初,一本由陳恭澍“署名”的《藍衣社內幕》公開出版,汪偽各大報刊均刊載特大廣告:驚人訊息!洋洋十五萬言的《藍衣社內幕》一書,現已出版,欲購從速!
此書很快引起轟動,行銷十幾萬冊。書中將戴笠的出身如何、怎樣進黃埔、如何成立“藍衣社”、作了多少大案、殺了幾許人物等一股腦兒全抖了出來。
當陳恭澍看到自己“寫”的這本書時,頓時心生絕望,吵著跟李士群要書的底稿,也好留一個和戴笠見面的餘地,李士群見此計已經奏效,心滿意足,以合作為條件,做了個順水人情。
兩難之下,陳恭澍不得已與日方合作,辦了一個“東亞政治研究所”,當了“清高”的所長,表面是個學術團體,實際上專搞國際戰略情報。
自此,陳恭澍以及他主持下的軍統上海區,正式退出歷史舞臺,軍統和七十六號的廝殺,也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