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4月14日,新建成僅僅兩年的北京工人體育場外春風拂面,場內的氣氛卻熱得好像盛夏,一萬五千個座位,楞是找不到一張空椅。
今天,是為期10天的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閉幕式,也是世界各國243名乒乓名手們體驗比賽最終喜悅的日子。
負責新中國體育事業的賀龍元帥喜氣洋洋,他手裡握著三張滿分答卷,準備提交給一直緊張關注這項賽事的毛主席、周總理和中央領導同志們。
這些成績分量十足:一張是中國第一個男子團體世界冠軍;一張是男子單打包攬金、銀、銅牌。
不過那第三面金牌,竟然能將這兩面金牌的燦爛光輝都比了下去。
當身著運動服、留著短髮、戴著眼鏡的邱鍾惠走上領獎臺時,全場歡聲雷動:中國第一位女子世界冠軍,在自己的首都誕生了!
國旗為邱鍾惠而升,國歌為邱鍾惠而奏,她一手抱著單打冠軍獎盃,一手抱著團體亞軍獎盃,留下在中國體壇上開天闢地的一張照片。
好像預示她接下來的人生,也將左右逢源,見證歷史。
惠通橋畔誕千金
在中國遙遠的雲南邊陲小縣龍陵,滾滾怒江自北向南,成為它天然的東界。
龍陵東北的臘勐鎮附近,一座刻著紅星的水泥橋頭連著身後鐵軌,跨越下面的江水。
這座看起來簡陋不堪的“惠通橋”,紀念的是一座1938年12月至1942年5月間,為內陸運送45萬噸國際援助抗戰物資的同名“抗戰功勳橋”。
原惠通橋由愛國華僑梁金山捐資,時任龍陵縣長邱天培負責組織施工,在9·18事件之後,形勢日益緊迫,縣長、民工齊心協力加快進度,終於在1935年12月22日,橋樑竣工。
竣工當天,縣長夫人房中一聲啼哭,為邱縣長更添一喜:千金降生。縣長先生遂以橋頭首字,為女兒取名:鍾惠。
1942年,日軍從東南亞繞道中國大後方,侵入滇西。隨著龍陵失守,父親邱天培的縣長也當不成了,他將7歲的邱鍾惠送上軍車,透過自己修建的惠通橋,開往昆明。
邱天培自己還有守土之責,先後在騰衝、保山山中隨軍遊擊,卻也狼狽至極,萬幸,最後得以活著回到昆明,和愛女團聚。
劫後餘生的邱天培轉行做了一名中學校長,也許是逃亡過程中深刻認識到身體素質的重要性,他十分鼓勵兒女們進行各種體育鍛煉,比如籃球、排球。
而邱鍾惠最喜愛的運動,竟然是小小的乒乓,而且她天生就有極佳的運動天賦,很快,周圍的人就打不過她了。
1949年12月9日,雲南省國民黨政府主席盧漢釋出起義通電,邱鍾惠一家得以在和平安寧中跨入天翻地覆的新社會。
尤為重要的是,乒乓球此時已不僅僅是一名女中學生的課後愛好,它有了更廣闊的舞臺:新中國正式將乒乓球列入了體育比賽專案,開始建立起正規的乒乓球隊,組織參加具有國際水平的內外賽事。
創造紀錄
1952年10月,第一屆全國乒乓球冠軍賽召開了,邱鍾惠作為西南區選拔賽第一名,第一次從昆明來到偉大神聖的首都北京。
這一次旅程沒能讓她當場揚名。畢竟人外有人,在上海名將孫梅英凌厲的直板快攻面前,邱鍾惠兩局總分連20分都沒拿到,只能在八強之外,眼看全國首冠獎盃歸於上海。
不過邱鍾惠依然有自己的優勢:她善於吸納不同的風格,長於進攻,而且今年才只有17歲,還沒發育完全,有足夠的時間磨練自己的身體素質和打球技術。
大會評委們也對這個年紀輕輕卻拼勁十足、面對強手毫不畏懼的“小乒乓”印象深刻,賽後將她列為“候補國手”,和獲獎的國家隊員們一同集訓。
評委們慧眼識珠,未雨綢繆,為將來的中國乒乓球事業埋下了至關重要的一塊金磚。
集訓完畢之後的邱鍾惠曾短暫回到雲南,邊讀書邊參加省裡的女子排球隊擔任二傳手。
誰知此時一陣“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前往1953年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參加第20屆世乓賽的國家隊顆粒無收,回到國內進行巡迴表演,同時挖掘各省的乒乓苗子。
邱鍾惠的大名是早就在西南體委掛了號的,於是藉著這次表演賽正式調回北京,成為堂堂正正的國家隊一員。
20世紀50年代中期,世界乒乓球版圖上,日本選手異軍突起,荻村伊智朗、田中利明等男子名將緊緊鎖住21-24屆男單男雙金牌,女隊也多次獲得單、雙、混打金牌。
而中國女子乒乓第一人孫梅英多次領隊衝擊,卻都被日本、羅馬尼亞、匈牙利等強隊的銅牆鐵壁擋了下來。
邱鍾惠的加入,讓事情開始有了轉機。
1957年舉行的第24屆世乓賽,中國乒乓女隊終於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由孫梅英、邱鍾惠、葉佩瓊三人組成的團隊,獲得了女團比賽的銅牌,和男子選手成績旗鼓相當——毛主席說過,“女子能頂半邊天”嘛!
兩年後,一場被日本選手絕對支配的第25屆世乓賽在德國多特蒙德落下帷幕,榜單上日本隊的戰績,幾乎是今天中國隊的翻版。
然而在這些獎項之中,少了一個男單。而正是這唯一一塊沒有被日本隊拿走的金牌,被中國隊容國團摘下,成就了新中國的第一個成色十足的世界冠軍。
女隊沒能獲得金銀牌,但是誰都知道,她們也距離乒乓球的最高榮譽越來越近了:女隊取得了女雙、混雙、女團的銅牌,邱鍾惠自己還拿到了女單銅牌。
當然,在容國團的榜樣之下,包括邱鍾惠在內,女乓國家隊上上下下對於這樣的成績是遠遠不能滿足的,“半邊天”們都在緊張的訓練中你追我趕,希望儘快跟上男隊的腳步。
邱鍾惠的球技早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1960、1961年,她兩次奪得全國錦標賽冠軍,將是女隊最後的殺手鐧。
當第26屆世乓賽的主辦權正式花落北京之時,周總理已批准1700萬元保障工人體育場準時、優質完工,全國的目光自然聚集在國家乒乓球隊員身上:成績將會直接證明這筆鉅款花得值不值。
4月14日的女單決賽最終在邱鍾惠和匈牙利的高基安之間展開,後者淘汰了上屆日本女單冠軍松崎君代,一手近臺逼削獨步歐洲,兩人此前多次交手,也是互有勝負。
前四局雙方戰平,決勝之戰,邱鍾惠生生從0:4的開局,拉到20:18的優勢,只要一球,便可創造歷史。
高基安抬手一削,邱鍾惠回擋,小球撞到網上,比分變成20:19。全場的中國觀眾神情肅穆,張嘴瞪眼,比選手更緊張:歷史究竟會站在哪一邊呢?
眼看絕技得手,高基安再次對來球削去,板聲清脆,卻只有一聲:球竟然沒有被打到桌子另一邊!
在一萬五千雙眼睛的注視和滿場歡呼之下,從解說員的話筒中傳來一句無比自豪的評論:“記錄世界女子單打冠軍的光榮榜上,第一次寫下了中國人的名字!”
乒乓球為邱鍾惠打開了新時代的大門,邱鍾惠也將為乒乓球開啟新時代的大門。
與時俱進
邱鍾惠開創歷史之後,在下一屆世乓賽沒能延續傳奇,日本的松崎君代奪回了女單冠軍,她和孫梅英都只拿到了銅牌。倒是男隊的莊則棟成功接過容國團的擔子,主宰了男子乒乓專案。
之後的整個六十年代,日本乒乓女子單打再沒有丟失過一次冠軍。
社會上對國家女隊的成績感到有些焦慮,一些諸如“和女的沾邊就得輸”之類的輕浮之言鑽入了隊員的耳朵,對她們造成巨大壓力。
為女隊開啟一片天的邱鍾惠去了哪裡?難道中國乒乓球的半邊天,就只能曇花一現了嗎?
此時邱鍾惠認識到,自己和孫梅英的年齡都已見長,體力和技術都越來越頂不住日本隊年輕一輩的衝擊,中國乒乓女隊亟需培養下一代國手,打破日本對世乓賽的壟斷地位,因此1963年起,她就從球隊退役,轉為幕後,和容國團一起擔當國家隊教練。
邱鍾惠等人的教練成績在1965年就體現出了成果:比她小六歲的歸國華僑林慧卿雖然沒有得到女單冠軍,卻拿到了女單亞軍、女團冠軍、女雙冠軍,令日本隊感到芒刺在背,不敢輕敵。
1971年,林慧卿終於在日本名古屋的第31屆世乓賽,打破主場隊的攔截,捧起了暌違十年之久的女單冠軍獎盃。邱鍾惠壓在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終於可以放下了。
通過幾年的觀察和思考,邱鍾惠發現,科學系統的訓練、裝置對於運動員的成績提高已經起著越來越關鍵的作用,而在當時中國的乒乓球屆,似乎還沒有多少人認識到這一點。
於是她選擇結束10年教練生涯,進入國家體委科研所,潛心進行乒乓球理論研究工作,寫出了《乒乓球的打法與技術》、《現代乒乓球技術的研究》和《中國優勢競技專案制勝規律》等著作並獲得不少獎項。
為了吸收國外先進科學經驗,年近50的邱鍾惠硬是透過刻苦學習,掌握了流利的英語,令已成世界乓聯主席的荻村伊智朗都大為驚歎。
這些科研成果從70年代開始逐漸顯現威力,中國在世乓賽中取得越來越多的金牌、獎牌,幾乎一屆不落。乒乓球開始逐漸邁入中國時代。
時代見證者
頭頂中國第一位女子世界冠軍的光環,邱鍾惠受到的禮遇不必多言:毛主席親自接見,周總理邀請共舞,全中國不知道有多少年輕優秀的青年男子,將她視為理想伴侶。
她選中了話劇演員張瞳,在轉行做教練的第二年,第一次邁入了婚姻殿堂,不知給對方招來多少嫉妒。
可惜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三年。後來,邱鍾惠邂逅了水電部高階工程師、中國駐蘇聯大使館科技參贊韓模寧,這才算找到了真命天子,家庭生活再沒有發生風波。
小小乒乓球,經過容國團、邱鍾惠兩位冠軍之手,一夜之間成為中國人的“國球”,被賦予有別於其他運動的特殊地位。
甚至在林慧卿奪冠的名古屋之戰中,彷彿命運安排一般,牽出一段“小球轉動大球”的神奇故事,改變了整個世界。
可惜容國團英年早逝,未能見到今日中國乒乓球的絕對統治力,令人心痛至今。
值得欣慰的是,邱鍾惠依然健在。改革開放之後,思想開明的她再次跟上時代,於1994年離開體制創辦邱鍾惠體育用品公司,主打乒乓球用品。
憑藉深厚的資歷、廣闊的人脈和專業知識,如今公司營業額已經過億,成為王楠、張怡寧等晚輩女球王最信得過的後勤保障。
公司的大量收入,還被邱鍾惠用來捐給她的老單位科研所,繼續支援她熱愛的乒乓運動。
從逃難的小女孩到生活富裕的女冠軍,86歲邱鍾惠走過的,正是新中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