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5日拂曉。
天依舊霏霏細雨。機場上人影綽綽,機聲隆隆,機械師和軍械師在給作戰飛機檢查,試車、試炮、加油、充彈、掛炸彈。他們一夜未眠,為四大隊的出征做準備。
一個小個子飛行員獨自從俱樂部走出,來到機場,上了飛機,道了一聲:“開!”呼地離了地面。這是五大隊的中尉副隊長董明德。五大隊昨天轟炸日本艦隊,他完成任務後油料耗盡,只得在筧橋迫降。四大隊的漂亮仗刺激著這個小夥子,一夜未睡好,趕早場飛揚州歸隊參戰,他怕去晚了趕不上好“戲”。
四大隊的飛行員這時也歡笑著進場了,看見飛機上掛著的五百磅炸彈,心裡那份痛快喲!一個個頂著雨、踩著水,稀里嘩啦地上了飛機。
突然,一陣扎耳的緊急空襲警報,攪亂了雨絲,傳遍全場。
“卸炸彈!”
警智果斷的高志航下了緊急命令。
全場空地人員無人躲警報,沒人怕敵機,井然有序地執行命令。高志航像壓桿的秤砣,穩住了人們的心。
小個子董明德在雲海裡翱翔。空中已不像地面那麼黑,他閃動著大大的眼睛,邊飛邊朝雲洞裡瞭望,他盼望這時有一架敵機出現,也讓他用日本人的血為祖國洗洗這多年的垢恥,他希望在四大隊的頭頂上打下飛賊,為五大隊創下殺敵的記錄。倏地,似乎有兩隻夜梟的影子。是幻覺?他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運道!他把頭湊向擋風玻璃,伸長了脖子,瞪大眼珠。
“哇!看見了!”
他看見了,看清了,連日本飛行員穿得飛行衣的顏色也看清了。他的心咚地一下子停跳了,繼而是嘭嘭地狂跳,跳得他坐都坐不住。
“吃穩!吃穩!彆著急,它跑不了!”他自言自語自勉自勵。
那兩個飛賊正在下降,下降,董明德看到他們正伸頭往下看。下邊是四大隊的飛機,擺滿了機場,鬼子一準也在高興,卻不知麻雀在前,老鷹在後。
董明德一推機頭,瞄準了那架長機,咚咚咚咚,敵機立刻噴出—‘團大火,裹著黑煙,像落葉一樣打著旋兒飄落了下去。機靈鬼一樣的董明德很快將瞄準環移了移,又是一梭子,這一架沒等下落就凌空解體,碎片像一陣黑色的流星雨。他又搜尋天空,未見敵機,才滿意地一笑,向筧橋機場搖搖翅膀說:“朋友們,好好幹,我給你們擋了第一陣。”
在董明德和敵機漂亮的交手戰中,四大隊的英雄們紛紛起飛了。
敵機今日來襲已在高志航的預料之中。高志航太熟悉日本空軍的戰術了。他從德國牟拉納航空學校畢業回國後,又在東北航校的日本教官手下學飛。他深知日本軍界很熟中國兵法,也知道大和民族是一個滲透了武士道精神的自負民族,他們絕不會在昨日的慘敗後偃旗息鼓的。因此,他昨夜讓部下早早安歇,今日四時又早早起身,正是防著這一手。
情況正是如此。
今天來的飛機仍是木更津航空隊,一群復仇的亡命徒,黑壓壓的一群大烏鴉。“八八”式、“九四”式、“九六”式,三十多架的大編隊,真是傾巢而出了。
日本空軍是杜黑主義的狂熱崇拜者與實施者,這次大機群出動,以滅頂之勢出擊筧橋,又是一次杜黑理論的實踐。高志航在法國學習期間就係統地研究過杜黑主義。這位已故的義大利航空司令——杜黑將軍,提出了他的空軍戰略理論,即:陸海防禦,空中攻擊。這種理論是帝國主義速決的戰略思想的典型反映,也是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完整的空軍作戰的理論體系。
杜黑認為殲滅敵人的最好時機是:“恰是在敵人的精神與物質的抵抗還不穩固之時,空中攻擊需準備完成,以最尖銳的姿態不斷實施,以最小的力量,獲最大的效果。”日本侵略者正是這樣對付中國的。
中國空軍不自卑、不畏懼。他們是在自己國土的上空作戰,機翼下的白山黑水,有世代列祖列宗的墓穴,有生息勞作的父老兄妹,他們秉民族之正氣,沸軍人之熱血,義勇俱在,恭候敵人的洶洶之勢。
升空的高志航勇冠全軍,一加油門,衝進敵陣就咬住了帶隊長機,憑著平時打靶的百分之百,轉瞬間,帶隊的敵長機扭扭腰肢,出了兩個跟斗,便被大地的引力拉下去了。高志航一扳駕駛杆,機頭又抓住一架日機的尾巴。他決定活捉這個飛行員,機智地逼近敵機右後方與其平行飛行,並打手勢命令敵飛行員迫降投降。日機飛行員猛一倒轉,打傷高志航的右臂,又打傷了霍克三的發動機。霍克三開始咳嗽、喘粗氣,高志航的血也灌滿了飛行衣的袖管。
這碧血使他渾身亢奮,啊,血,鮮紅的血!幾年來祖國到處是血,而你今日方緩緩地流出,流吧,痛痛快快地流!他發出一聲痛快的大笑。是的,流過血的軍人才是真正的軍人!他像兇猛的野獸貪婪地嗅著這熱騰騰帶著一股甜味的血腥,咧著厚厚的嘴唇,欲哭還笑。
老蔣的遲遲不戰使他無顏面對自己的部下,更無言稟告東北的父老,他無法安慰自己痛苦的靈魂,終日煉獄一般地受著壓抑的咀嚼。他暴躁,他罵人,他剋制不了自己,有時,自己也覺得自己很陌生,很遙遠……啊,灼熱的傷口,疼得痛快,疼得舒暢,疼得興奮,疼得滿足。他四下環顧,李桂丹、王遠波在後面追趕敵人,下面是巴清正、羅英德,再下面是劉宗武、柳哲生,再遠的看不清了,四大隊的飛機全起來了,他安心了,對前來掩護他的李桂丹若無其事地一笑。
他要繼續作戰,繼續流血。於是,他咬緊牙關,用受傷的右臂帶住駕駛杆,把飛機移開,然後雙腿代替右臂夾住杆兒,取下領子裡的白圍巾捆上傷臂,揩去了戰袍衣袖上的血漬,左手操縱著飛機,重新衝入敵陣。
這一系列動作在呼嘯騰飛的空中進行簡直如同神話,然而高志航就這麼幹了。早在1932年的一次飛機命名錶演中他已經把現實變為神話。那是寒風刺骨的冬天,古都北平嚴寒乾燥,連日風沙蔽日、黃塵滾滾,各大報紙用頭條位置報道北平各界捐款購機五架,抵禦外侮,中央空軍即日飛赴北平,做命名錶演。
飛機抵達北平那日,風颳黃了天;天,滾滿了沙;南苑機場已有幾百名群眾在風沙中期待著。風越刮越瘋,沙越摔越重,一個東亞航空公司的人說:“這種壞天氣,我們公司外國人飛的大飛機都不敢飛來北平,好幾架都在石家莊落地了,中央空軍哪能來!”說得等待的群眾也洩了氣。這時,風沙中出現了一種拉風箱的聲音,繼而是淡淡的幾個黃點。
人群也變成一陣風,衝向跑道。
一架、兩架、三架、四架、五架,它們都有黃色的身子,黃色的翅膀,五架成V形編隊,間距像尺量的一般。奇怪的是,所有飛機的翅膀梢兒,都有一條長繩彼此拴著。於是有人新鮮地大聲喊叫:“看哪,今天風沙真大,連飛機都用繩拴著飛,怕風吹散啦。”這真枉費表演者的一番苦心。這種結繩飛行是難度極大、危險極大的一種特技飛行,必須有嫻熟的技術才能把時速幾百公里的“烈馬”拴在一起,保持間距飛行。倘有一架在瞬間出現偏差,後果將不堪設想。當時懂飛行的萬無一人,當然也就少見多怪了。
當飛機落地停穩後,從帶隊長機的座艙裡走出的就是高志航,後面是李桂丹、劉粹剛、劉志漢、郝鴻藻。除了郝鴻藻,全是東北人,
群眾視五位英雄為天神,使勁揮舞著手裡的小彩旗向他們歡呼。北平的高階官員,有身份的紳士們也都大開眼界,欣喜非常,於是學著外國人的禮節儀式,在飛機命名之後“擲瓶”慶賀。在國外擲瓶者均是妙齡女郎,而此時上去的卻是五位長袍馬褂,山羊鬍子,哼哼唧唧的老朽,其中一位手擲香檳酒瓶,摔了三下才摔碎,真是不中不洋,後來傳為笑談。五架飛機被命名為北平1-5號,高志航的名字和絕技,也由此而風靡。
木更津航空隊殺氣騰騰前來搗鷹巢,結果碰上了馬蜂窩,鬧得個躲不得,打不得,最後只好敗北而逃。
高志航忍著劇疼落下地來。飛行員們誰也不知道他受了傷,嬉笑著,蹦跳著跑向俱樂部。他交代李桂丹說:“炸航空母艦的任務暫時取消,說不定敵機還會再來。我們加油、裝子彈,做好一切準備。我有點事,到城裡去一趟。”
李桂丹領完任務走了,高志航才對總站長悄悄說:“請你先穩住,別吃驚,別變臉色。”
總站長笑道:“恭喜你,又打了大勝仗,我笑還來不及呢,哪會吃驚呢。”
當總站長看到高志航撕開袖子,露出那兩寸長的傷口時,臉色頓變。
“不要聲張,影響士氣!”
總站長叫了一輛車,立即把高志航送往醫院。
李桂丹檢查飛機,清點人數,獨獨沒有發現樂以琴。經他一詢問,大夥都不再嬉鬧了,各自回憶空戰時樂以琴的方位。
“這小子準是戀戰,飛遠了。”劉宗武說。
“你們注意了沒有,從昨天下飛機直到今天空戰,他一句話都沒說。”巴清正提醒大家。
“誰像你,一天到晚窮叨叨。”羅英德回了一句。
“我是說這個傢伙太倔,別是戀戰讓日本給揍啦。”
“少放屁!”
“閉住你的臭嘴!”
……
巴清正一語未完,招來一頓臭罵。他不過說出了最擔心的話,其實也是大夥最擔心的事,但誰也不要聽這種話。
樂以琴,這個四川土地上長出的小夥子,有著方的軀體、方的頭顱、方的臉、方的嘴,沉默寡言又時常獨自引吭高歌。沒有多少人能和他合得來,他常常像個孤鷹,獨往獨來,自說自話,自賞自罰。他的自我賞罰很獨特:有了成績,賞一次百米短跑。
他自幼酷愛運動,小學、中學、大學,他在各種田徑賽中奪得短跑之魁。1931年曾被選拔為出席全國運動會的四川短跑種子選手,後來,由於全運會暫停,耽誤了他的創紀錄。在他自我犒賞的百米衝刺中,激情鞭打著昂奮,兩條不長的腿在急促交替中變成一溜滾動的黃煙,不知有多少破世界記錄的奇蹟曾默默地誕生呢!一旦有了過失,他則自罰停食一天。再後來,中央航校在北平秘密招生,正在齊魯大學讀書的樂以琴棄文就武,拿了姐姐的文憑由濟南趕到北平報考,從此便與藍天白雲為伴,以飛鳥蒼鷹為友了……
眼下,夥伴們在地面正為樂以琴焦急擔憂,天空上他卻在開懷憨笑。
大家分析得不錯,剛才這個樂以琴確實是戀戰纏敵,窮追不捨,從杭州上空直追曹娥江上,追失了九四式飛機,卻巧遇八八式。那幾架笨鵝似的日機在逃命中迷航,飛至曹娥上空,發現了這裡有個小小的機場,頓時柳暗花明的快活,企圖撈回一盤。
曹娥在地圖上是個小地方,不引人注意,空軍當局看中了這一點,在這裡開闢了一個秘密的小機場,以備緊急時使用。機場緊靠曹娥江,這是一條孝女之江,相傳東漢時,有一名叫曹盱的人失足墮江,其女曹娥,年方十四,循江救父七天七夜不得,遂投江隨父而去。後人立為孝女,修廟樹碑,永存效仿。
樂以琴眼見敵機踏上這烈女之江的胸口,炸彈頃刻便在機場爆響,他呼地從雲裡鑽出,向敵後衝下來“摘黃爪”。呼呼呼地就幹掉了一架,接著又向另一架奔去,當前面的敵機醒過來時,他已經幹下了四架,剩下的敵機鬨然而逃。
曹娥江掀著碧波清浪敬慕樂英雄,波浪託著白花表達少女的摯情切意!
樂以琴壓下機頭,低低地撫江而過。
李佳丹在焦急之時忽聞空中又有轟鳴聲,旋即奔至機場,正見樂以琴那方形的身軀跳出座艙。
“哈哈,我打下一架後,摸摸自己的腦袋還在,反正已夠本了,乾脆玩命地下吧,追上一架就給一梭子,直打到第四架往下掉的時候,可惜兩挺機槍裡的子彈全光了,汽油也用完了,只好放他們逃生。”
樂以琴報告完畢,不顧李隊長的反應,百米短跑去了。
午飯之前,四大隊接到命令——即刻返南京,保衛南京領空。
四大隊又起飛了,他們只知道高大隊長有事留在杭州,卻不知道這時高志航因傷勢重已住進杭州醫院。更沒想到的是,南京上空正有20架木更津航空隊的九六式在等著他們。這一仗較量的結果。九六式驚慌中丟下炸彈和五架飛機殘骸、35具屍體,鑽雲而逃。
南京城第一次空襲所受到的損傷就是東郊荒地上的六十千土坑,災害是個零。
南京城第一次空戰聽得到的是百萬民眾的熱烈歡騰,戰績五比零。
繼“八·一四”大捷(1937年8月14日,中國空軍第一次迎戰亞洲最強大的日本空軍,取得6比0的輝煌戰績)之後,15日敵機來襲60餘架,被空軍擊落17架。
世界各大報紙、通訊社發出訊息,報道:中國空軍軍魂高志航首建奇功;中國奇武士樂以琴一舉擊落日機四架……連樂以琴的座機“霍克-2204”號也被世人睹為神物。
空軍的連戰連捷使備受欺辱的中國人吐了一口揚眉之氣,各地、各階層、各團體的賀電、賀信雪片般地飛舞而來。
數日後,日本木更津、鹿屋航空聯隊隊長,海軍航空大佐石井義,剖腹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