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友晴天 《夏日友晴天》《狼行者》這兩部定位為“全家歡”的動畫電影,雖然出於兒童的視角,卻用不同的方式觸到當下成人世界正在不斷激化的難題:即,在流動和互動逐漸減少的環境下,人們怎樣面對外部世界,怎樣接納“他者”? 製圖:李潔
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的新作《夏日友晴天》在中國上映十天,票房7300萬元,對比2017年《尋夢環遊記》12億元的票房,這個數字顯得落魄。 《夏日友晴天》的票房侷促,有疫情反覆、流媒體先行播放等因素的干擾,並不能簡單地歸結於影片質量“撲街”。在《夏日友晴天》之前,愛爾蘭動畫團隊製作的《狼行者》上映月餘,票房止步於1300萬元。這兩部看似低幼、觀看人群有限的動畫電影,沒能得到足夠的討論,其實是有些遺憾的。因為這兩部定位為“全家歡”的動畫電影,雖然出於兒童的視角,卻用不同的方式觸到當下成人世界正在不斷激化的難題:即,在流動和互動逐漸減少的環境下,人們怎樣面對外部世界,怎樣接納“他者”?
天真結界裡的童話
在好萊塢尚未興起“大女主”潮流的2012年,皮克斯先行一步製作了《勇敢傳說》,探討“怎樣做女兒”和“怎樣做母親”。而等到好萊塢一窩蜂地以“大女主”作為事先張揚的賣點,皮克斯在這些年的《尋夢環遊記》 《1/2的魔法》 《夏日友晴天》裡,堅持以小男孩為主角。這份似乎不合時宜的倔強,流露了某種程度的可愛:女孩的覺醒和力量確實是值得一再呈現的議題,可是,持續地教化男孩學習寬容和共情、學會從自我意識的頑固軀殼裡走向開闊的世界,何嘗不是剛需。
小海怪盧卡對海面上的世界充滿好奇,他不想被父母送去“安全但是漆黑無趣”的深海,變身小男孩跑去漁村小鎮,在人間見識到更廣闊的生活,在前所未有的花花世界裡,他經歷痛苦的情感考驗,不再偽裝自己的身份。小海怪阿爾貝託獨自生活在既不屬於海怪也沒有人類活動的孤島,他珍惜和盧卡意外締結的友誼,但友誼無法成為人間的孤島,最好的朋友終究要離開他,去到他無法抵達的天地中。小女孩朱麗葉穿梭於母親所在的大城市和父親留守的漁村,她在很小的年紀過早地體會和明白了“哪裡都不屬於”的局外人的孤獨和尷尬,也因此比大部分人更寬容更善意地接納盧卡和阿爾貝託的真實身份。 《夏日友晴天》在義大利北方利古里亞海岸明媚的風景中,可貴地植入了種族融合、階層流動、身份認同等微妙的話題,即便這些嚴肅議題的存在感是低微的,被更直觀的“去親戚家過暑假的童年往事”表層經驗遮掩。
影片的情節來自導演本人的童年經歷,嚴格說來,故事的發生地是1950年代的義大利西北漁村,諸如Vespa摩托車和巷子裡的《羅馬假日》海報這些細節,有意無意地洩露年代劇的背景。但是影片的畫面和情境強調凌駕於時代的、作為共性的童年體驗,兒童的有限視角和兒童的飽滿豐富的感受,張成一道童真的結界,消除了敘事的時間感,也把苦澀的成人議題純真化,變成一則勇氣和善良的童話。這個童話裡甚至不存在反派——父母的控制是出於愛和保護,何況他們最終是成全孩子的;在閉塞環境裡食腐度日的長輩與其說是可悲的,不如說是滑稽的;孩子在智識層面遭遇禁錮的痛苦,被修飾也被柔化了。
這直接造成《夏日友晴天》和《玩具總動員》系列的差距,後者之所以能夠成為不可撼動的動畫經典,在於罕見地以兒童的立場直面成人世界的寂寞和心碎,以純真的認知探討人類社會中反覆出現的壓迫和剝削的關係。盧卡和阿爾貝託之間短暫的情誼破裂和二度認同,這不留痕跡的破鏡重圓,其實是逃離“種族/階層的身份認同”議題裡尖銳的部分。讓海怪奶奶說出“外面的世界不會人人喜歡你,但你可以找到對你善良的人”這樣的雞湯格言,更近於息事寧人的倖存者偏差。
超越時間的神話
相對於好萊塢的主流,皮克斯團隊是叛逆者,但難以完全拋開好萊塢式的樂觀底色。這樂觀也許是壯麗的,像《玩具總動員》的玩具們為了反抗被壓迫的命運,手牽手面對焚燒爐時,獲得最後一分鐘拯救;這樂觀也可能是傻白甜的,就像《夏日友晴天》的小海怪們得到“好人遇到好人,好人有好報”的終局。
同樣是天真爛漫的孩子猝不及防地站在泥沙俱下大世界的門檻上,愛爾蘭動畫團隊創作的《狼行者》交付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莊重。這個團隊此前的作品有《凱爾經的秘密》 《海洋之歌》和《養家之人》。四部作品都是手繪動畫, 《凱爾經的秘密》和《海洋之歌》是中世紀經書插畫的畫風,華美且裝飾色彩濃郁; 《養家之人》和《狼行者》是近代歐洲木刻版畫的風格,趨於質樸剛健。
與流行的CG動畫拉開距離的手繪畫風,決定了這些作品的敘事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是反世俗的。凱爾特僧侶的智慧無法對抗維京人的入侵,作為智慧的承載者和傳遞者,他只能海角天涯地流浪。帶著人類血脈的混血海豹精靈不能停留於人間,她必須在歌聲中縱身於洶湧的海浪,自由,意味著她在人間象徵層面的死亡。女扮男裝的阿富汗女孩在興都庫什山脈裡看不到一絲希望,歷史照進現實,悲劇迴圈地在那片土地上發生。在這些苦澀的故事裡,個體沒有能力逆轉悲劇的齒輪,自由心靈的唯一出路是捨棄塵世的安穩快樂,走向曠野。
《狼行者》延續著這種悲涼的思考。人和狼的勢不兩立疊加著英國對愛爾蘭侵略戰爭的歷史背景,明媚爛漫的畫面丟擲一個比一個尖銳的“天問”:人類生產侵入狼的領地,邪惡的究竟是文明的人還是野蠻的荒原狼?圈禁的高牆和不斷加碼的武力能帶來安全嗎?平安和富饒必須以被奴役為代價?既是狼又是人的“狼行者”,如果要在人間安身立命,必須揮刀向狼群嗎?終究不容於人類社群的“狼行者”,最好的結局是永恆地自我放逐於荒野?
《狼行者》把一個具體歷史語境下的,帶著奇幻色彩的少女成長故事,講成一則關於“他者”的神話,它遭遇的接受困境本身也成了一道難解的題:在大眾娛樂的環境裡,多少人願意接受這底色悲觀的“爛漫”和“美滿”?(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