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2月的保定街頭,寒風刺骨,街上行人寥寥。在38軍某部營地門口,一位農民模樣,胡茬花白的老人,在一名年輕人的攙扶下,向營地門口走來。
衛兵很遠發現兩人走過來,於是在他們走近後詢問他們要找誰?有什麼事?
面對這個問題,老人有些為難地說:“我也不知道咱現在的首長是誰?我也不知道該找誰合適。”
接著老人緩緩從兜裡掏出一本復員證和殘疾證,說道:“我是38軍的老兵,參加過抗美援朝,這是我的證件,我想向老部隊反映點事。”
衛兵接過證件一看,這個老人的確是部隊的老前輩,於是按規定登記好兩人的身份後,通知了政治部接待室。
秘書處的謝幹事當天剛好值班,接到通知後馬上趕到門口。老人見到謝幹事朝自己走來後,馬上上前握住他的手:“可算找到部隊了,見到你們太高興了!”
謝幹事完全沒有搞清楚情況,有些驚訝地問:“您是……?咱們認識嗎?”
老人顯然過於激動,他突然站定,“啪”地敬了個軍禮,認真地說:“38軍112師335團1營3連老兵李玉安前來報到。”
謝幹事被眼前的這一幕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在跟李玉安前來的年輕人及時解釋道:“這是我舅,他是咱38軍的老兵,叫李玉安。就是松骨峰戰鬥烈士名單中的那個李玉安。”
謝幹事有些震驚,以為自己聽錯了,烈士竟然還活著?儘管李玉安這個名字他並不熟悉,但松骨峰戰鬥,那在38軍軍史上是響噹噹的,他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年輕人見他有些不相信,趕忙從李玉安手裡拿過復員證和殘疾證遞給謝幹事,又從自己包裡拿出一本中學課本,快速翻到《誰是最可愛的人》一文,指著裡邊一段文字,給謝幹事看,“你看,這個李玉安就是我舅!”
對於這篇課文,謝幹事自然是讀過的,但他並沒有記住上邊提到的烈士的名字,當他順著年輕人指的地方看去,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這就是朝鮮戰場上一次最壯烈的戰鬥——松骨峰戰鬥,或者叫書堂站戰鬥。假若需要立紀念碑的話,讓我把帶火撲敵及用刺刀和敵拼死在一起的烈士們的名字記下吧。他們的名字是:王金傳、邢玉堂、胡傳九、井玉琢、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趙錫傑、隋金山、李玉安、丁振岱、張貴生、崔玉亮、李樹國。還有一個戰士已經不可能知道他的名字了。讓我們的烈士們千載萬世永垂不朽吧!”
謝幹事翻看著手中的證件,再三確認了李玉安的名字及原部隊後,腦子裡“嗡”地一聲,覺得這個事情非同小可,眼前這位老戰士,竟然是一位“活烈士”。
他將兩人帶到接待室後,趕緊將此事彙報給了部隊首長。
那麼,李玉安明明還活著,為什麼會成為“烈士”呢?這麼多年,他為何不早點出來澄清?他這次來找部隊,除了說明自己的身份,還有其他事情嗎?
這一切還得從《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家喻戶曉的文章講起。
慘烈的松骨峰爭奪戰,只剩7人存活
1950年11月29日,在抗美援朝的第二次戰役中,李玉安所在的38軍335團作為先頭部隊,接到命令要切斷美軍2師和南韓3個師往南逃離的退路,馬上急行軍200裡趕往指定地點書堂站。
就在我軍於30日凌晨5點左右趕到指定地點的時候,美軍2師9團的前線部隊也趕到了該地。在這場雙方的遭遇戰中,我軍1營3連搶先敵人一步搶奪了敵人必經之路上的一個制高點——松骨峰,美軍本來只想南撤,並不想戀戰,但看到制高點被佔領後,已經沒有退路,必須奪下松骨峰才能完成撤離。
於是,敵人出動了32架飛機、18輛坦克、24門榴彈炮,對佔領松骨峰的我軍展開激烈的攻擊。李玉安所在的3連,就是在松骨峰守陣地的主力。戰士們沒有被敵人的狂轟濫炸嚇倒,一次次振作起來擊退了敵人5次進攻,守住了陣地。
每一次阻止住進攻,都會讓氣急敗壞的敵人展開更加狂暴的炮火襲擊,打到後來,“整個山頂的土都被打翻了,汽油彈的火焰把這個陣地燒紅了。”連堅硬的石頭,都被長時間炙烤後變得酥脆,更別提血肉之軀了。
戰鬥整整持續了8個小時,3連的戰士子彈都打光了,就和敵人拼刺刀,有受傷的戰士則在最後時刻抱著敵人滾向汽油彈燃燒的火堆,與敵人同歸於盡。
看著戰士們一個個倒下,李玉安也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將刺刀裝上後跳出戰壕,與敵人展開了白刃戰。
作為一名參加過四平會戰、遼西會戰、平津戰役、渡江戰役,多次榮立一等功的老兵,李玉安的白刃戰功夫了得,他刺殺了3名敵人後,被第4個美國士兵開槍擊中右肺,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在魏巍後來寫的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中,詳細描述了這次戰鬥的慘烈:
戰後,這個連的陣地上,槍支完全摔碎了,機槍零件扔得滿山都是。烈士們的屍體,做著各種各樣的姿勢,有抱住敵人腰的,有抱住敵人頭的,有卡住敵人脖子,把敵人捺倒在地上的,和敵人倒在一起,燒在一起。還有一個戰士,他手裡還緊握著一個手榴彈,彈體上沾滿腦漿,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國鬼子,腦漿崩裂,塗了一地。另有一個戰士,他的嘴裡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在掩埋烈士們遺體的時候,由於他們兩手扣著,把敵人抱得那樣緊,分都分不開,以致把有的手指都折斷了。
雖然3連完成了上級交給的阻擊任務,斃敵600多人,但3連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100多名戰士,最後只剩7人生還。
戰後,我軍打掃戰場的時候,完全無法區分戰士們的容貌和名字,因為大部分犧牲的戰士都被燃燒彈燒得面目全非,無法分辨。
大家都認為李玉安犧牲了,因為當時1營營長在望遠鏡中,的確看到了李玉安衝下山崗和敵人拼殺,然後倒地。在後來的38軍某部的《軍史旁編》中,也記載了李玉安的英勇:
“炮擊過後,敵人從三面平擁衝鋒……二排只剩下6個人,熊官全打完最後一梭機槍子彈,李玉安打完最後一排衝鋒槍子彈,兩個人端起沒有子彈的槍支,衝入敵人群中。6名同志和敵人一起摔跤、扭打,殺傷幾十個敵人,最後全部光榮犧牲。”
李玉安成“烈士”,被寫進《誰是最可愛的人》
松骨峰阻擊戰的慘烈,讓軍旅作家魏巍大受震動,他透過3個月的走訪,親自採訪了38軍112師師長楊大易、335團團長範天恩以及3連還活著的7名戰士,並在楊大易的陪同下,親自爬上已經被炮火轟炸得到處是焦土,沒有一株植物的松骨峰。
然後,魏巍寫出了《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報告文學,在當年的人民日報刊發,隨後被收錄進中學課本,這篇文章也影響了幾代中國人。而在文章中,魏巍根據採訪素材和部隊檔案,提到了十多位已經被追認為烈士的名字,李玉安就在其中。
從此,李玉安就在“烈士”名單中呆了40年,一直到1990年他出現在大家視野中。
那麼,已經進入烈士名單的李玉安是怎麼活下來的呢?多年後透過他的回憶,我們才搞清楚這個“錯誤”的由來。
原來當時李玉安中彈倒下後,並沒有犧牲,只是失去了意識,等他醒來的時候,陣地已經沒有活著的人了。周圍到處是戰友和敵人的屍體,灼熱的焦土覆蓋著地上的植物,看著滿目蒼夷的陣地,他淚如雨下。
因為不知道當時的戰況,他也不知道陣地安不安全,萬一有敵人出現那他的情況就會很危急,於是他強忍著傷痛,向山下爬去,每爬一段距離,他就得休息好一會。
就在他快爬到山腳的時候,一名朝鮮人民軍的司號員發現了他。雖然雙方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但兩人透過軍裝都確認了對方是“自己人”。
就這樣,李玉安被司號員背到附近一個無人的農家。由於戰爭激烈,當時很多朝鮮人為了躲避戰爭,到處逃難去了。沒過多久,我軍一個押送戰俘的團路過,朝鮮司號員立即向我軍報告,之後李玉安被轉移到一個位于山洞裡的戰地醫院,馬上進行了開胸手術。
這期間,李玉安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由於前線醫療條件有限,李玉安在經過幾天的觀察後不見好轉,醫院決定將他送回國內接受治療。
於是,李玉安被運回了國內,輾轉幾家醫院,先後接受了8次手術,傷情才算穩定下來,不過身體卻落下了殘疾,在牡丹江的一家醫院休養。
1951年,傷勢好轉的李玉安,並不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烈士名單,還一次次地打報告,準備上前線繼續作戰。
不過組織上鑑於他的身體情況,拒絕了他的請求,並讓他復員。就這樣,李玉安結束了軍旅生涯,復員了。由於當時38軍依然在朝鮮戰場,李玉安的復員資訊並沒有能傳到原屬部隊,而是在牡丹江的後方組織幫辦理的手續。
多年後,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烈士”
李玉安拿著《殘疾證》和《復員證》,離開部隊後,由於他在解放戰爭中立下的軍功,以及殘疾軍人的身份,他於1952年7月被安排到黑龍江省巴彥縣興隆鎮糧庫當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剛到糧庫工作時,領導見他身體殘疾,便安排他做糧庫保衛。不過這份看似清閒的工作,其實職責也很重。防火防盜他得駐守在一線,而夜間巡邏更是家常便飯,有時候員工與當地人鬧矛盾,他也得從中調解,沒多久,他就因工作認真負責被提拔為保衛班長。
後來,由於李玉安的剛正不阿,領導將他調到檢斤員的崗位,這也是他乾的時間最長的工作。檢斤員實際上就是對糧庫裡進出的糧食進行重量檢查,統計糧食重量。這個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求檢斤員必須公正,不能徇私舞弊。
剛到這個崗位時,不少人經常託關係給李玉安送土特產,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在稱重的時候“幫幫忙”,在斤兩上做點文章,但李玉安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是呵斥對方,“被整這些手段,想透過我佔國家便宜,門都沒有。”
久而久之,當地的售糧戶都知道李玉安是個正直的人,也就沒人再敢動歪心思。
工作幾年後,李玉安也在巴彥縣娶妻生子,安頓了下來。雖然他是河南臺前人,但為了祖國建設需要,他任勞任怨,放棄了回家鄉工作的機會,在黑龍江紮根下來。在工作崗位上兢兢業業,沒有出過一次紕漏,在糧站工作中,16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在工作上盡心盡力的李玉安,雖然經常會回想起那些在朝鮮戰場上的戰友和部隊,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成為“烈士”。他記得上世紀50年代末的一天,鄰居家一個孩子放學後回來,遇到李玉安的時候,問了一個讓他有些吃驚的問題。
那孩子問:“李叔叔,《誰是最可愛的人》那篇課文裡的李玉安是你嗎?”
李玉安被突然這麼一問,有些摸不著頭腦,覺得自己也不認識什麼作家,也沒什麼事蹟可以被寫的,於是回答:“不是啊,咱一普通人怎麼可能進課文裡呢。應該是同名同姓的人!”
李玉安並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也沒有去找那孩子說的課文來看。轉眼來到1964年,李玉安到縣裡去換殘疾軍人證,遇到解放戰爭時期的老戰友王久海。不過這次相遇,讓王久海十分驚訝,雖然抗美援朝時兩人沒在一個連隊,但李玉安在松骨峰阻擊戰中犧牲這事,王久海是知道的,“你怎麼還活著?不是早就犧牲了嗎?我還參加了你們的集體追悼會呢!”
王久海的話,讓李玉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老戰友告訴他,他的名字還被魏巍寫進了《誰是最可愛的人》裡,這篇文章在全國影響力很大。
回到家後,李玉安馬上讓女兒翻出《誰是最可愛的人》的課文,他仔細逐字逐句地閱讀起來。看著文中描述的戰鬥場景及松骨峰戰鬥,李玉安確定,文中提到的“李玉安”就是自己。
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上了“烈士”名單。
雖然自己心中已經確認無疑,但當女兒問他“課文中的李玉安是不是你”的時候,他還是沒有直接承認:“重名重姓的人多著呢,打聽打聽再說吧。”
對於為何沒有在早期承認“烈士”李玉安是自己這事,李玉安晚年曾表示:“我已經享受了國家和組織的照顧了,沒法再張開這個嘴。成績也被人寫出來,跟那些犧牲的戰友一起一對比,我已經無比幸運了。”
雖然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但其實李玉安家當年過得並不如意。他和妻子一共生育了6名孩子,妻子沒有正式工作,一家8口人,基本就靠他每月50元的工資艱難度日。
1978年,李玉安快到退休年齡了,單位有一次調薪機會,但鎮糧庫的名額只有一個。領導將這個機會給了他,這本來是李玉安最後的調薪機會,但他認真考慮後,還是將申請表給了另一位家裡人口更多的同事。1980年,李玉安光榮退休了。
為兒子當兵,他終於說出自己身份
李玉安雖然不願給國家添麻煩,也不想當“英雄”出風頭,但他一直有個“心病”沒有如願,那就是讓至少一個兒子去當兵,子承父業,守衛祖國疆土。
當時李玉安的小兒子李廣才初中畢業後,在父親的教導下報名參軍,但由於當兵名額有限,李廣才連續三年都沒能獲得資格。
1990年,李廣才報名參軍時再次被刷,已經67歲的李玉安有些急了。他想來想去,想為兒子找個當兵的機會,但這事在地方上太難了,最終他決定去找老部隊試試看。
經過一番打聽,他得知自己的老部隊38軍,在1966年輪調到河北保定地區駐紮,於是他先來到石家莊,找到在這裡工作的外甥,在外甥的陪同下,一起去保定打聽老部隊情況。這才有了本文開頭的情形。
當謝幹事將李玉安的情況向上彙報後,軍史辦公室主任李淼生馬上來到接待室,在與李玉安交談了一會,聊起了朝鮮戰爭的過程後,李淼生就已經斷定李玉安沒有撒謊,眼前的老人,就是《誰是最可愛的人》中提到的李玉安。因為沒有戰鬥經歷的人,是不可能將松骨峰戰鬥過程講得如此細的。
之後,按照組織流程,李淼生組織相關部門,仔細核查後,部隊認定這個老人就是當年松骨峰上3連的副班長李玉安。
在核實了身份後,李淼生仔細詢問了李玉安現在的生活,並問他有沒有什麼困難需要組織幫忙。這時李玉安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出自己此次來尋找老部隊的用意,一心想讓兒子當兵的李玉安說,“要是有別的辦法,我就不會來給部隊添麻煩了。”
部隊領導經過商議後,決定按照特殊辦法接納李玉安的兒子李廣才入伍,而且就將他分配到他父親以前在的連隊。
李玉安也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課文中刪去三位“活烈士”名字,魏巍要求恢復
李玉安還活著的訊息,馬上就在38軍內部流傳開來。緊接著,寫下《誰是最可愛的人》的魏巍,也知道了這個訊息。
得知英雄還在世,魏巍激動得睡不著,他當即邀請李玉安到北京見面。魏巍聽李玉安講了自己的生還經歷以及這些年的工作經歷後,十分高興地說:“得知您還在世,我真的太高興了。”
臨別之際,魏巍送了李玉安一本自己的作品集,並在扉頁寫道:“贈送給松骨峰戰鬥光榮的參加者李玉安同志,您永遠是最可愛的人。”
魏巍還貼心地給李玉安寫了一封情況說明,讓李玉安帶回去轉交給當地政府,信中說明了李玉安的身份,希望當地政府能給予這位戰鬥英雄適當的照顧。不過李玉安並沒有把這封信交給當地政府,在他過世後,子女在清理遺物的時候,發現這封沒有開封的信,開啟後才知道里邊的內容。
在和李玉安見面後不久,魏巍再次寫了一篇文章,講述了“活烈士”李玉安的故事。之後媒體開始紛紛報道李玉安的傳奇經歷,後來黑龍江省委、省政府、省軍區在全省範圍內發起學習李玉安的活動。
在李玉安被公開報道後不久,魏巍還得知《誰是最可愛的人》中提到了另一位“烈士”井玉琢也還活著。黑龍江省軍區邀請魏巍、李玉安、井玉琢三人見面。在見面後,魏巍從井玉琢處得知,當年還有一位文中提到的胡傳久也活了下來,不過胡傳久已經於1985年病逝了。
李玉安、井玉琢及胡傳久三位“活烈士”的故事從此有更多的人知道了。不過關於三位“活烈士”,之後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
1992年,魏巍聽人說北京的中學語文課本里,《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課文中刪去了李玉安、井玉琢及胡傳久三位“活烈士”的名字。
很顯然,北京市教育局應該是覺得這三位倖存下來的老英雄,不適合再出現在文章中。但魏巍卻不這麼認為,他有些生氣地給教育局寫信要求恢復三人的名字,並表示,“這可是他們的榮譽,怎麼能隨便就刪掉呢?”
對於三人最終倖存下來這一事實,魏巍認為可以在課文後邊加註釋說明情況。北京市教育局很快就按魏巍的意見,在課文中恢復了三位“活烈士”的名字,並在文末加了說明。
1997年,李玉安因病去世,享年73歲。去世之前,他還忙著幫興隆鎮籌款修路,在他的號召下,最終籌集了百萬資金。
不過路還沒修好,他就提前走了。當地的群眾至今都覺得,“最可愛的人”這個稱號,他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