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間,劉巖的腳突然踩空。
她沒有及時站在車臺上。
整個人就從縫隙中掉了下去,脊樑骨重重地摔在執行軌道上。
劉巖的記憶在這一刻突然停止。
旁邊的工作人蜂擁而至。
“劉巖,你疼不疼?”
“劉巖,你怎麼樣了?”
還有人試圖把劉巖扶起來。
劉巖突然驚醒。
“別動我啦,疼。”
這一幕發生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彩排現場。
那一天是2008年7月27日,晚上。
劉巖是舞蹈《絲路》的A角演員。
按照彩排流程:
劉巖原本從巨大的畫軸上跳完舞步,就要挪步到車臺上繼續舞蹈。
然而,因為那一秒。
車臺執行比預計時間僅僅快了一秒。
劉巖前一腳剛踏入車臺,後一腳還沒邁過來,就被車臺前進的力量,掀翻到地上。
救護車火速趕來,把劉巖送往解放軍306醫院。
手術進行了6個小時。
劉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周圍齊刷刷的白牆。
“像個監獄一樣。”
她感到嘴巴很難受,向護士討口香糖吃。
順便打開了手機,有400多條未讀簡訊。
“加油,劉巖。”
“我們永遠和你在一起。”
......
“難道我的臉破相了?”
劉巖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傷痕呀!
直到主治醫師走進病房告知她:
“劉巖,你可能今後都跳不了舞了,因為你第十二胸椎嚴重錯位,神經遭到嚴重損傷。也就是說你是高位癱瘓。”
劉巖不相信。
怎麼可能?我怎麼會癱瘓呢?
我才25歲,還沒跳夠呢?
當她下意識地動了動雙腿,巋然不動,猶如兩根木棍杵在那兒。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冷意襲來。
難道,真的要和舞蹈說再見了嗎?
劉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10歲時的自己。
那一年她離開家鄉,獨自來北京學舞蹈。
6年北舞附中,4年北舞學院。
每天,伴隨著陽光灑進練功房,一天的訓練開始了。
抬腿、壓腿、倒踢紫金冠.....
很苦,很累。
劉巖卻很歡愉。
“直到現在,我都懷念當初簡單、純粹的日子。”
在同學眼裡,劉巖也是出了名的刻苦,基本功也紮實。
可每次舞蹈比賽,劉巖幾乎都只拿二等獎。
同學開玩笑,說她是“二等獎專業戶”。
劉巖不服氣。
她白天跳,晚上跳。
似乎在臺上的每一分鐘都是最後的時刻。
2004年,她參加CCTV舞蹈大賽。
跳了一支《胭脂扣》,一下子斬獲金獎。
雙腿筆直優雅,腳尖劃過的弧線乾淨有力。
因超強的控腿能力,她被稱為“劉一腿”。
這是誇獎,也是認可。
斬獲金獎的劉巖也吸引了春晚導演朗昆的目光。
她受邀參加2006年的春晚。
和楊麗萍、譚元元,合跳了一支《歲寒三友》。
在月亮臺上,劉巖身穿紅裙。
隨飄雪舞動身姿。
裙襬飛揚,就像一株紅梅在白雪中傲然綻放。
春晚之後,劉巖名氣大增。
隨之而來的,是她的緋聞。
2006年,有人拍到疑似朗昆和劉巖逛街牽手的照片。
那時朗昆已有妻女,妻子馬豔麗在國外出席活動。
一時間,輿論直指朗昆和劉巖。
他們雙雙否認婚外情。
沒多久,馬豔麗和朗昆離婚。
馬豔麗暗指是有第三者介入。
但真相成迷。
劉巖絲毫沒受外界影響。
她傾盡心力,只做舞臺上那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劉巖的光彩曾經給人造成壓迫感。
一次她為央視的晚會排練舞蹈。
跳到一半時,劉巖突然叫停。
她把導演叫到門外,說:“讓她們都別動。”
“什麼?”導演不明白。
“讓她們都別動,別動,聽懂了嗎?”劉巖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場舞蹈,劉巖是主跳。
由於群舞動作過於紛繁複雜,整場舞蹈毫無美感可言。
沒有配合度。
分不清主次。
後來劉巖重新給她們設計了動作。
去繁從簡,給人呈現了一場全新的視覺盛宴。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有點霸道。”
那樣的劉巖怎麼是霸道呢?
她是驕傲。
她曾在部落格裡寫過一句話:一個人跳舞。
一個人跳舞,就是獨舞。
她太享受舞臺上獨自綻放的光芒。
2003年之後,劉巖才開始拿到舞蹈比賽的金獎。
而在這之前,是長達10年的沉寂。
這份光榮是經過磨礪的,十分不易。
有點霸道、執拗的氣場,讓劉巖與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
卻讓劉巖的舞藝突飛猛進。
之後,她再次受到央視的青睞。
這一次,是邀請她參加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
而導演是張藝謀。
她被欽定為舞蹈《絲路》的A角演員。
衣袂飄飄,長袖舞動。
彩排那天,劉巖猶如敦煌壁畫中的飛天仙子,在畫上起舞。
開幕式一天天臨近。
劉巖的內心開始澎湃。
10年專業訓練,6年職業舞蹈演員,才等來一次奧運開幕式的表演。
劉巖比誰都珍惜這次機會。
每次彩排,劉巖都是早早到鳥巢。
最後一個離開。
然而,上天給她開了一個命運的玩笑。
2008年7月27日晚,劉巖從車臺上摔下來。
意外來得太突然。
“上萬人都停了,只看見劉巖靜靜躺在地下。”
然後有人開始奔跑過去。
劉巖先是記憶空白了一陣,然後問工作人員:“明早還是5點到鳥巢嗎?”
沒人回答。
劉巖被推上120急救車,離開了鳥巢。
劉巖的父母聞訊趕來。
得知劉巖是高位癱瘓,老兩口悲痛萬分。
但他們陪在劉巖身旁,為她加油打氣。
劉巖卻始終無法接受事實。
2008年8月8日晚上8點08分,鳥巢的煙花聲響起。
北京奧運會正式開幕了——那是屬於全中國人的驕傲。
劉巖的醫院就在鳥巢旁,只要她拉開窗簾,就能看到外面絢麗的煙花。
她沒有。
她拿出自己帶的一個小音箱,播放音樂,企圖遮蓋外面的聲音。
但不行。
她內心煎熬著,撕裂著。
今晚,本是她的高光時刻。
她要在全球60億的觀眾面前,展現柔美的中國古典舞。
可現在,她的雙腿只能靜靜躺在床上,毫無生氣。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啟電視,看到了開幕式。
那個B角演員正在畫卷上,翩然起舞。
劉巖看了幾秒,就關了電視,然後埋在被子裡哭泣。
奧運會第四天,張藝謀來了。
對於劉巖,他心懷愧疚。
只能說寫祝福卡片,表達歉意:
“在開幕式中,我第一個要感恩的人是劉巖,她把一切都給了開幕式,她是英雄!”
那一天,劉巖再次流下淚水。
張藝謀的鼓勵給了她一絲希望。
醫生曾說,高位癱患者,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可以重新站起來。
她決定要做那個萬分之一!
於是,她積極去康復中心做復健。
健身,按摩,努力配合著醫生,絲毫不敢懈怠。
可日復一日的復健,效果甚微。
劉巖內心的不安感再次襲來。
一次她和媽媽吃飯,問道:
“媽,你覺得我還能站起來嗎?”
“能!”
“真的能嗎?”
“能!”
媽媽不敢看劉巖的眼睛。
只是大口吃飯,然後努力往下嚥。
媽媽近乎“敷衍”的態度,讓劉巖有點生氣。
她以為媽媽不在乎她。
後來爸爸說,媽媽每晚都在哭泣。
因為媽媽是醫生,她知道,劉巖再也站不起來了!
知道真相的劉巖,沒有再說話。
她的焦慮與日俱增。
2008年年末的一天,劉巖失眠了。
在吃完兩顆安眠藥後,劉巖還是睡不著。
看護阿姨遞給她一瓶安神液。
喝完以後,劉巖問了阿姨一句:
“阿姨,你晚上會打掃嗎?”
“會啊,怎麼了嗎?”
“那我可以把瓶子扔在地上嗎?”
那晚,劉巖很想把這玻璃小瓶子砸在地上。
阿姨突然抱住劉巖,大聲哭起來。
劉巖沒有哭,她只感到阿姨的臂彎在微微顫抖。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劉巖申請了出院。
北京的冬天格外冷,寒風瑟瑟。
劉巖的心更冷。
她曾哀怨,也曾憤怒,更多是迷茫,不知道未來的每個月,每一天,能幹什麼。
為了梳理自己,她開始大量閱讀心理學書籍。療愈破碎的內心,重拾自信。
劉巖的爸爸是個法官。
平日裡喜歡雕刻和研究瓷器。
那天爸爸對她說了句:“要學會‘偷得浮生半日閒’。”
只這一句話,就如醍醐灌頂般,讓劉巖清醒。
過去,她太執著於自己在臺上的光芒。
以為只有在舞臺上站著跳舞,才是真正的舞者。
誰規定跳舞就該一種形式?
站不起來,那就坐著跳。
輪椅也是舞臺。
在輪椅上,她用古典舞,演繹人生百態,悲歡離合。她繼續用舞蹈向世界表達自己。
2010年,她報考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
同時重返校園,做一名老師。
把自己的經驗傳授給學生們。
2012年,劉巖開始接觸公益。
她認識了一個小男孩,名叫範傑。
範傑是個聾啞孩子,卻對舞蹈有著極度的熱愛和追求。
而在範傑之外,還有更多這樣的孩子。
他們渴望舞蹈藝術,卻少有老師願意教他們。
劉巖突然很想扛起這個責任。
她學啞語。
用肢體語言彼此溝通交流。
還為孩子們排了一個舞蹈,叫《26分貝》。
舞蹈裡,有失聰舞者,也有正常舞者。
她讓曾經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因為舞蹈而連線在一起。
她還開始研究手舞。
開創“手舞”領先之河。
出了一本書籍,叫《手之舞之》。
楊瀾評價說:
只有最柔軟的手能解開歷史的塵封;只有最敏感的心能讀懂舞蹈的多情。
劉巖的生命選擇用另一種方式綻放。
是啊,用思想丈量寬度,用文字開闢維度,劉巖重新詮釋了自己。
劉巖很喜歡尼采的一句話,“上帝已經死了。”
可她更喜歡在後面加一句:
“但美好一直在。”
作者:綠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