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看了一本《地緣看世界》(溫駿軒著),這是本把歷史和地理完美結合的一本好書。因受這本書的影響,感覺到單純的讀歷史是片面的不完整的。隨即開啟書櫃,發現幾本類似接近的書如《春秋列國地理圖志》、《地圖中的歷史》、《中國曆代戰爭史》、《中國通史》。便取出來並列閱讀,從地理的角度(或者說地緣角度)理清一下中國的地緣歷史脈絡。
最早的中國,並不和現在中國一樣,那時的活動範圍,只限在黃河流域一較狹小的地區。因此,我們以前都是以“黃河是母親河”。
古代史傳說中的神農氏,大概只在今河南省的西部,黃帝則像在今河南省東部,活動範圍都不大。
唐堯、虞舜,在今山西省南部,龍門下黃河南套的東北面,在同蒲鐵路的南端。夏、商、週三代的活動中心,也不過在今天河南、山東和陝西省東部,山西省南部,及河北省的一部分,最多達到漢水上流和淮水北部,是一個不完全的黃河流域。
中國歷史上真正開啟一個大規模地域局面的,要從春秋時代算起。
那時一般的文化經濟,可以按東西劃分。黃河流域上游,即西部(實在是中部,今陝西河南一帶),則文化經濟較差。黃河下游東部,文化經濟較盛,都在今山東境內。代表著西周新興的正統的,這一區以齊、魯為主。向西為宋、衛在今河南省東部,還算像樣,這一半代表著殷商之舊傳統。再西則為山西省南部的晉,河南省中部的鄭,文化經濟均已差。再向西到陝西,為文化經濟比較最落後的秦(本人美篇有專門文章寫秦的發展史)。向南為漢水流域的楚,這在春秋時期,還被視為蠻夷(所以,長期以來,長江以南都被中原文化稱為“南蠻子”)。至於長江流域的吳、越直到春秋末期才突起,但到戰國時又沒落了。那時長江水道上下尚無交通,從吳到楚的交通線,並不是順江東下,而是經皖北沿大別山脈至河南信陽,再銜接到漢水中流的一條陸路。
再看北方,戰國初期,燕、趙文化較落後,要到戰國中晚才開始像樣。所以黃河流域乃中國古代文化經濟最主要的中心。黃河,自古就是真正的母親河。
秦代統一中國,轄地已同現在差不多,但其實際中心,仍在黃河流域。漢代繼續建都長安,因西方經濟不足維持一箇中央政府的需要,常要從東方大批運糧接濟。那時的漕運,則全指的黃河而言。東漢建都洛陽,多半是為遷就經濟現實問題,可以避免大量物資由東向西運轉上之耗損。洛陽和長安,從此開始成為古代中國的兩大中心。
直到三國時代,長江流域才正式登上中國歷史舞臺。那時所謂魏、蜀、吳三國鼎立,吳、蜀地盤擴充到南方,但人才還都是北方人多。即如劉備、諸葛亮,均為北人南遷。三國並於西晉,最終還是黃河統領了長江。
直到東晉南渡,建都金陵,長江流域才有了中國歷史上的正統政府,但這是一個偏安的,不是一個統一的政權,而且仍是北人南移,不是由長江流域人所經營而建立的政權。從三國時代的吳,以至東晉、宋、齊、梁、陳,合稱為六朝,都是建都南京。這是一個金粉朝廷,大體上可以說是北人到南方來偷安享樂來了。南北朝時代的北魏,稱為北朝,與南朝宋、齊、梁、陳對峙。五胡時,洛陽已經殘破,人民都向四周移動。一部分南遷長江流域,另一大批東北逃出熱河山海關,移向遼東。又一大批西北遷避到黃河西岸甘肅、寧夏一帶(即當時的五涼)。以後此兩大支,又集合起來依附到北魏,奠都平城(在今山西之大同)。到魏孝文再遷洛陽,不久又分裂,長安與鄴(大名),分為東西兩魏。此後隋唐統一,才始恢復以長安、洛陽定為兩京的周、漢舊局面。長安因中央政府所在,戶口稠密,文武百官集中,關內糧食不夠供給,仍如西漢般由東部大量向西運輸。政府為節省此一部分運輸費用,採取移人就糧的辦法,一年中幾個月駐節長安,幾個月移居洛陽,這樣候鳥般遷就事實。
隋煬帝開運河,自開封到徐州,再由徐州南下直到揚州,先是軍事性質的由北侵南,後則是經濟性質的由南養北。在開封以上到洛陽的一段,是和黃河並行的汴水,原來很早就有的。但開封以下的水道,也並非隋煬帝所鑿。三國時曹操率領水師攻東吳,即由洛陽到開封而至皖北,回師時繞道徐州,全路程都由舟船水道。魏孝文亦曾有心利用此一段水道來輸送軍糧控制南方。隋煬帝不過把此一段連貫南北的原有水道加深加闊,重新整頓,使中原水師可以順流直下,直抵江邊。先是為了便利軍事,後則是為經濟目的。南方漕運,即由此轉輸洛陽、長安,來給養這一個大一統的中央。
安史之亂後,北方經濟開始崩潰,更須仰給南方。
中國史上的經濟比重,實要到唐代安史以後,才開始有南重北輕之勢。
唐代漕運數字,歷史上均有詳細統計。那時每年運送中央的米糧,在玄宗天寶年間,以河南、河北為第一位,關西、河東(山西)為第二位,淮南、江南為第三位。自經安史之亂,北方藩鎮星羅棋佈,都要養兵十萬二十萬以上,軍隊要俸餉,裝配又講究,所有稅收都被截留,不解中央。當時的中央政府不得不全靠江南稅收來維持。足見當時黃河流域的經濟也並未破產,只是為各地軍閥全浪費在武裝上去了。
五代十國達一百年的長期擾亂,北方黃河流域才正式趨向衰落,南北經濟比重更見倒轉,此一大轉變,直到宋代才開始確定。
宋代建都開封,其最大原因,也為便利江南米糧北運。若從開封再運洛陽,又要增加數百里水程,於是宋代政治中心,才始脫離了周、漢、隋、唐以長安、洛陽作為黃河流域一橢圓兩中心之舊形勢,而轉移到開封。開封是中國東部的南北中心,但地勢平坦,四周無險要屏障,乃一四戰地區,遷就了經濟打算,折損了國防計劃,所以宋朝始終成為一弱國。歷史上平原地區建都幾乎都是不長久的。無水無靠的,或者只有水無靠的,風水上來說也是不好。
元代建都北京,此係遼金舊都,那時全部經濟更多取給於長江流域,遂開始採用海運,由天津入口,經白河,運北京。這海運的源頭,便是綿綿長江,江浙是第一源,江西是第二源,兩湖(湖南湖北)是第三源,這是太湖、鄱陽湖、洞庭湖三大內地湖泊帶來的富庶。大江大湖四周流域即是糧食盛產之所(我家鄉常德地區就在洞庭湖流域,就有八百里洞庭魚米香的說法),亦即南方經濟命脈所在。據記載,元代在此三個湖區所徵糧食,幾乎佔全國糧額三分之二。這也是北方遊牧民族長期邊患中原的原因,說到底就是為了糧食。而中東問題則是為了石油(工業糧食)。人類歷史的紛爭,無非是為了資源之爭(古代是食物為主,工業時代是工業口糧石油為主)。
明代不用海運,又另闢一條運河,自揚州、徐州直北經山東、臨清而抵天津。這一運河開挖並不省力,所經地勢有如橋形,兩旁又沒有水源,水量多半要靠地下泉。水流要賴閘門開閉來調節,那是極費工程的。天然的憑藉少,人工的誘導多,那條運河工程之偉大,實不下於古代的萬里長城,真是勞民傷財的歷史工程。歷史上好大喜功的皇帝實在是太多了。
我們現在常說,長江下游太湖流域是中國經濟最富庶的地方(蘇錫常現在更是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區域)。可是在歷史上,唐以前的經濟全在北方,六朝時代南京的食糧,還要靠武昌方面運來,軍隊大部駐紮在荊襄一帶,蘇南則還是漁澤之鄉(不是魚米之鄉)。唐代財富逐漸轉移到江南,但更重要的是江南西道,而非江南東道。唐代分全國為十道,江南道又分為東西,東道即現在之江浙,西道即現在之江西省。明代經濟中心,才再從江西移到江東。那時分為南糧北糧,北糧只佔全國五分之一,南糧卻佔五分之四。其中蘇、松、常三府即佔有三分之一,蘇州一府田賦超過浙江全省,松江一府已抵江西省之一半,常州一府即超過兩湖半數以上。
清代乾隆十八年的田糧統計,南糧佔八分,北糧僅佔二分。乾隆四十四年統計,南糧收入已達北糧之十倍。明清兩代屢為此種賦稅不平衡提出呼籲,直到曾國藩做兩江總督,李鴻章做江蘇巡撫,仍還上奏為蘇、松、太三府人民請求減租。這三府田租較元代增加了三倍,較宋代增加了七倍。這三府田租也比常州府多三倍,比鎮江府多四倍,比其他各省多十倍數十倍不等。大概統計,明清兩代,蘇州一府的田租,比唐朝該增加了五十倍之多。
中國歷史上以漢、唐為最強最富時期,但那時卻全部靠黃河流域,不靠長江流域。所以中國文化,大部分由黃河流域人創造建立,長江流域人,僅居承襲發展之功。平心而論,中國的歷史宋以後,實不及宋以前。至少遼、金、元、清四個朝代打進了中國,即十足暴露了宋以後中國歷史之弱症。
而如今,歷史長河中曾最為荒蠻的珠江流域成了時代的嬌子,中後期發展起來的長江流域一如既往的成了中流砥柱,唯有母親河黃河及其流域很難恢復其往昔的輝煌了。
20211211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