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16日,香港《大公報》頭版刊出一條震驚海外的新聞,題為《從“追悼會”到結婚典禮》,在一副大大的結婚照片下面,配有這樣的文字:春節的前一天,在南京漢府街的一幢住宅裡,樸素而熱鬧的婚禮將要舉行了。新郎是邱行湘,新娘是張玉珍……
沒錯,這位在1961年除夕舉行結婚典禮的,正是前國民黨少將,鼎鼎大名的青年軍206師師長,人稱“邱老虎”的邱行湘。作為黃埔系骨幹將領,邱行湘對蔣介石忠心耿耿,他不僅在任何時候都堅定地說要無限效忠蔣介石,還在生活細節中極盡模仿。他滴酒不沾,留著光頭,不苟言笑,甚至做了兩件跟蔣介石一模一樣的黑色大氅。久而久之,人們便送他一個貼切的外號——“小蔣介石”。
邱行湘的舉止也得到了蔣介石的欣賞,35歲成了將軍,1946年在東北四平戰役中曾顯露身手,被蔣介石譽為“邱老虎”。1947年,國民黨在東北、華北各戰場損兵折將,邱行湘原本已被任命為青年軍整編205師師長,到臺灣任職。邱行湘還沒來得及到臺灣上任,蔣介石視為軍事重鎮的洛陽告急,駐防洛陽的206師師長肖勁無能,邱行湘臨危受命,被任命為206師師長,趕赴洛陽備戰。
離開南京前,青年軍的實際掌控者,“太子”蔣經國請邱行湘在碑亭巷曲園酒館吃飯,他吃了一個半飽。在明故宮機場上,女朋友張小倩小姐與他握別道:“阿拉在石頭城下等著將軍得勝歸來。”邱行湘僅僅淡淡一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守洛陽的。
在解放軍劉鄧、陳粟大軍的聯合攻擊下,邱行湘沒能守住洛陽,但他也沒有死。儘管最後退到地堡的坑道里,邱行湘曾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心窩,但尚未閉上眼睛,槍就被部下奪了過去。最終,他從黑暗的坑道里被捉了出來,成了解放軍的俘虜。而俘虜邱行湘的,是他在黃埔的大師兄陳賡將軍。
洛陽城在1948年3月14日被解放軍攻破,國民黨《中央日報》在3月16日的報道中,還在稱讚邱行湘“屢建奇勳”“已肅清洛陽周圍殘匪”。按照國民黨公開的說法,南京方面應該為邱行湘舉行“慶功會”才是。然而不知為何,南京政府卻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陽南渡邱家橋,索取邱行湘的照片,為他舉行了一場“追悼會”。這便是大公報在14年後的頭版標題中“追悼會”的由來。
這樣的“追悼會”,在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集團中,日後還會頻繁地看到。蔣介石作為總司令,自己從來都是果斷棄城而逃,但他時刻都要求自己的部下要注意“軍人氣節”,寧死不屈。因此,每一次敗仗下來,他總要宣傳主將已經“死節”,少不了要開一場“追悼會”。杜聿明、黃維都被開過這樣的“追悼會”。當然,這也免不了被“死而復生”的將領們打臉。不管蔣介石似乎也已經習慣了臉被打得啪啪響,他頂多也就痛斥一番“丟了氣節”了事。
就在國民黨為邱行湘發喪的時候,他已經跟隨解放軍的俘虜隊伍上路了,在路上發生的一件事,讓他的三觀受到了一次“震撼”。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有兩種老百姓,一種喜歡共產黨,一種喜歡國民黨。結果他們在路上遭到一群老百姓的謾罵,唯有一個老頭不僅沒有罵他,還給他送來二兩酒。就在他認為自己想得沒錯時,老頭悄悄告訴他“我過去的全部田地都被平分了”。邱行湘恍然大悟,原來只有“地主惡霸”才會喜歡國民黨。
邱行湘先是被帶到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一個叫黃埔村的地方。熟悉的名稱,卻不是熟悉的地方,邱行湘在那裡從排斥、牴觸,最後彆扭著唱起了《蔣介石,你這個壞東西》。在黃埔村關押了一段時間後,邱行湘被轉移到石家莊附近井陘河邊的一個小村子裡。在那裡,邱行湘被毛主席穿補丁衣服的照片所感動,他想到自己的老上司陳誠。他曾經為陳誠的簡樸所傾服,但也曾親自幫陳誠買過高檔的鵝絨被,這樣的對比讓他陷入深思。最後,邱行湘答應解放軍,寫信策反擔任北平德勝門守備的妹夫黃劍夫。
新中國成立前夕,邱行湘再次被轉移到北京德勝門外的功德林。在功德林,邱行湘成為學習小組組長,但相比廖耀湘能全文背誦《哥達綱領批判》,範漢傑扔下高等數學就能以同等熱情投入到《毛澤東選集》中,陳長捷幾乎研究透了《資本論》的每一個字,即便杜聿明也能在縫紉室佔據絕對核心地位,邱行湘在功德林的地位,是依靠他的體力勞動來維持的。他不明白宋希濂屢次提到的大衛·科波菲爾為什麼是“大尉”,而不是“少校”。獄友的“優秀”一度讓邱行湘倍感焦慮,但他在改造中的表現同樣也獲得了認可,因此得以出現在1959年第一批特赦戰犯名單之中。
地主出身的邱行湘,在功德林及秦城農場裡,憑藉著汗水奪回了損失在昔日戰場上的東西。有人對他冷嘲熱諷:“談何爭取進步,談何表現積極,到頭來還不是為了早點出去。”邱行湘據禮反擊:“我一沒財產,二沒有漂亮老婆在外面等我,共產黨要我在監獄待一輩子,姓邱的二話沒說。”
邱行湘沒有漂亮老婆等他,妻子早在1946年已經病逝,在南京與他依依惜別的女朋友張小姐早已經不知去向,但他有高堂老母。邱行湘的孝子形象,是早已深入人心的,1936年率部在前線與李宗仁的桂系部隊對戰時,得知母親病危,他冒著生命危險借道廣西回到家裡,在母親病榻前整整待了三天。
多年後,邱行湘還常常為那次倉促返回部隊而懊惱,特別是他以為此生與老母不復一見的時候,甚至遙望南天,聲淚俱下:“娘,生不能養,死不能葬,天下孩兒,唯我不孝。”因此,當邱行湘恢復自由的時候,儘管他心裡非常想要留在北京,但他還是選擇回老家,帶著周恩來總理的囑咐:回家看看老母親。
那天,周恩來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了他們這些曾經叱吒風雲的將軍,如今的新公民。周恩來與他們一一握手,走到邱行湘面前時,總理關切地問:“你是黃埔的吧?”邱行湘慚愧地說:“是,五期步科的,周主任,我走錯了路。”周恩來對到場的眾多黃埔生說,“學生走錯了路,我們當老師的,也是有責任的。”
周恩來還特地詢問邱行湘:“今後有什麼打算,留在北京吧?”邱行湘說:“我想回老家,去南京。”周恩來說:“好啊,回家過年,骨肉團聚嘛!回去看看家裡的老母親。”邱行湘臨行前一天,公安部辦公室席主任在百忙之中跟他談了一個多小時,告訴他老家的五間大瓦房已經做了生產隊的食堂,老母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只是房屋比較窄小了,希望他能夠正確對待,和當地農民搞好關係。邱行湘在多年的改造中,早已經理解並認可了共產黨的道路,讓他深有感觸的是,共產黨人在這種細節上都處理得如此無微不至。
跟邱行湘同行南下的是陳長捷,這位前天津警備司令的目的地是上海。邱行湘在南京下火車後,坐上長途客車沿寧杭公路到了溧陽縣城,此時距離除夕還有兩天。按照計劃,他當天夜裡就可以步行三十里地回家,儘管已經年過半百,但邱行湘身體依然非常強健。但是,溧陽縣委書記當晚設宴款待,第二天又有多人來訪,所以邱行湘直到除夕之夜,才回到南渡公社邱家橋村。
就在邱行湘頂著落霞,沿著運河大步流星,直奔家門時,八十五歲高齡的邱母黃氏正躺在裡屋的舊式木床上。由於年邁的緣故,她冬天不能下床,眼睛被孫子撞壞一隻,幾乎雙目失明。邱行湘撲到老母的床頭,大聲叫喊:“娘,娘!”老人對這突如其來的呼喚,一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邱行湘上前抱著老母,輕聲呼喚:“娘,我是行湘,我回來啦!”老人這才顫顫巍巍伸出雙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髮和臉頰,“哦哦”兩聲之後,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大年初一的清晨,邱行湘病了三年的老母親,第一次在臘月裡起身下床。她按照佛教徒的清規戒律,席地而坐,手捻佛珠,靜悄悄地做了兩個小時的祈禱。隨後,老太太任憑鄰居的孩子把爆竹放得震天價響,帶著全家老小開始了新的禱告。
邱行湘的歸來,成為南渡鎮和邱家橋村這個春節最重要的新聞,他們紛紛來到這個先前的地主之家。邱行湘熱情招待,樂在其中,他追逐著從未有過的快樂,從未有過的情趣。在客人中,有兩位比較特殊,那是他家過去的兩位長工邱仁才和沈鎖斌。邱仁才是邱行湘的同房本家,住在鄰村,沈鎖斌則與邱行湘非親非故,住在對河。他們不約而同來到邱家橋村,目的不謀而合:請邱行湘到自己家裡吃飯。
他們當著邱行湘的面,說出了這樣的話:“過去我們在你家吃飯,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現在你到我們家吃飯,我們高興啊!”敏感的邱行湘聽著這番樸實平淡的話,彷彿看見了當年邱仁才臉上的憔悴,連同沈鎖斌身上的補丁。十年改造生涯獲得的思想解放,讓邱行湘在一秒之內,走完了從認罪到懺悔的全部歷程。他當著眾多鄉親的面,跪倒在十年前的兩個長工面前,在被邱仁才和沈鎖斌扶起後,還對他們拱手作揖:“過去的事情,對不起,真是對不起啊!”
邱行湘被分配到南京躍進位制盒廠當工人,月薪六十元,每月寄二十元回溧陽老家,剩下的是他油鹽柴米、衣食住行的來源。周恩來曾經在西花廳就工作問題徵求過他們的意見,溥儀提出要去工廠當工人,最終卻因為“力所能及”的原則,去了植物園當園丁。邱行湘對於自己能夠當一名工人是心滿意足的,除了這是一個“皇帝”企圖擔任而沒有得到的職務外,邱行湘也確實喜歡勞動帶給他的成就感。
在制盒廠,邱行湘意外得到一個機會,讓他得以重返明故宮舊機場。當年,他從這裡出發,飛赴洛陽,留下罪惡,而再回到這裡,他卻是來開荒種菜的。在秦城農場時,邱行湘開荒的實力無人能敵,而在明故宮,年過半百的他依然能跟年輕人較個高低。只是故地重遊,他時常會想起張小倩小姐銀鈴般的笑語:“阿拉在石頭城下等待將軍得勝歸來。”而當他歸來時,伊人卻已離去。
正因為張小姐那揮之不去的倩影,邱行湘在熱情的同事們要給他介紹物件時,毫不謙虛的提出了自己的標準:既然張小倩有著十分的美麗,那麼未知名的大家也應該有著十分的美麗。多一分對方也許不嫁,少一分邱行湘決然不娶。1961年,已經調任江蘇省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員,54歲的邱行湘,在前國民黨七十四軍軍長、後南京市人民委員會參事室邱維達的介紹下,於這年除夕跟張玉珍結婚了。他如願以償,娶到了一個漂亮的妻子。
張玉珍在南京梅院街道辦事處機繡組工作,每月收入六七十元,雖然帶來兩個孩子,但邱行湘當時的工資已經是月薪一百元,四口之家的日子過得十分滋潤。更重要的是,張玉珍年方三十掛零,不僅有充沛的精力照顧邱行湘的生活,而且還將為他生兒育女。
還在北京的時候,邱行湘還跟從瀋陽特赦回到北京的溥儀開玩笑說,希望他能留下一個“龍種”。溥儀在邱行湘結婚三個月後與朝外關廂醫院的護士李淑賢結婚,但直到1967年去世,都沒能留下一個“龍種”。而邱行湘在結婚5年後,以59歲“高齡”獲得一個“虎子”。邱行湘給他取名為“邱澤生”,但最終在張玉珍的反對下,改名為“邱曉輝”。
1964年3月,全國政協組織了一個文史專員參觀團到江南參觀,來到邱行湘的家裡。有人戲稱這個團為“帝王將相團”,這其中包括末代皇帝溥儀、親王溥傑,以及前國民黨一種將軍杜聿明、宋希濂、範漢傑、廖耀湘、王耀武等人。閒談中,沈醉提到自己在功德林第一次見到杜聿明時既詫異又不安,因為他早就聽說杜聿明在淮海戰役中被俘後槍斃了,連《名人字典》上都是這麼說的。杜聿明哈哈大笑,轉而提及自己身患多種頑疾,都是共產黨給他治好了。
其實,被共產黨治好頑疾的又豈止是杜聿明,邱行湘曾得了可算是不治之症的肺癌,看到在功德林、秦城農場以及後來的明故宮舊機場上甩開膀子開荒的邱行湘,可以想到他曾經經歷了什麼。跟大多數經過改造的戰犯一樣,邱行湘晚年一直為祖國統一而奔波。1996年,邱行湘因病醫治無效在南京去世,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