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知道周恩來是開國總理,卻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愛蓮說》的作者周敦頤的後代。“予獨愛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不蔓不枝,亭亭淨植……”這句話,可以說是周家的家風。
周恩來的父親周貽能雖培養出了一位經世大才,但他卻並沒有去沾兒子的光。周貽能的一生,平淡、正直且悲苦,是舊清到革命的時代縮影。
正六品出身 家道中落
周貽能出生於1874年,浙江紹興人,幼年跟著父親搬到江蘇淮安。
前清時期的紹興人都知道,周家是個門風清正的大家族。這個家族出“師爺”,也就是科舉制度下,職位偏低版的“書記”,主要為考上官員的人整理文書材料、管賬、出謀劃策。當地人辦案,必須要有個紹興師爺,檔案才遞得上去。師爺一般沒有正式的編制,上崗也是靠親戚聯絡、血脈相傳,是一個極其傳統守舊的職業。
16歲時,周貽能考了秀才,家裡看清朝已經日暮西垂,便沒讓他在科舉的路上接著努力,安排他跟著家族長輩去學做師爺。18歲時,周貽能在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娶了淮安知縣的女兒萬冬兒。
萬冬兒是個被捧在手心裡的大小姐,在知縣老爺的百般寵愛下長大。
她出生於1872年,卻沒有纏過足,還受到了教育。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平時知縣出門,身後時而會有一頂秀氣的小轎,當地居民一看便知,那裡面坐著的是小小的萬冬兒,萬家最受寵的小姐。
萬冬兒在家除了學習女紅等舊女子必須習得的技能,還會參與俗務,家裡的大事小事,她都略懂一二。因此,在嫁給周貽能後,她就替丈夫當起了家,成為主母式的存在。
萬冬兒和周貽能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周恩來是長子。他出生之前,萬冬兒夢到一隻鸞鳥入懷,金光四散,因此周恩來的乳名就叫“大鸞”。
周恩來出生之後,由於周貽能的弟弟身體不好,膝下無子。家中的長輩們按照宗族傳統,就讓周貽能把長子過繼給了弟弟。
所以,周恩來的生命中有兩個母親,保護他在這個傳統的大家族中安穩地長大。在這一點上,周恩來是幸運的。如果單靠萬冬兒和周貽能,他不可能受到多麼良好的教育。
對周貽能來說,萬冬兒在家事上的幫助,給他減輕了很大一部分生活的壓力。雖然家裡自有家裡的安排,但周貽能並不能適應官場油滑的行事風格,並沒有做太久的師爺工作,就去異地謀生了。
從此,他的大半生就活在了恆久的漂泊中,他先後到過河北、東北一帶,做老師、文書一類的工作,掙不到多少錢,也沒辦法安定下來。
而在淮安老家,舊清的衰退,也導致了周家這種舊式家族的頹敗。周貽能的父親過世之後,周家一下陷入困境,為了維持原有的生活,萬冬兒需要操心的事越來越多,勞身費神,生了病也不敢治,白白拖著。
1907年,年僅30歲的萬冬兒不堪辛苦,在病榻上去世了。周貽能匆忙趕回家時,萬冬兒已經離去,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無力葬妻 四處漂泊
萬家對這個姑爺,可以說是百般不滿,覺得他性子軟、擔不起大事、沒有本事,還對女兒不好。周貽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天生的耿介正直讓他不能融入官場,而這份操守也的確造成了萬冬兒的辛苦。
萬家對他提出要求:萬冬兒的棺木必須是上等楠木,外披五層麻布、漆七層,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不然不得下葬。
而周貽能掏空了口袋,也拿不出這些錢來。撫養包括周恩來在內的三個兒子,已經花光了這對年輕夫婦所有的積蓄。周貽能痛於妻子的離世,哀於自己的無能,只能四處籌錢,湊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把萬冬兒的遺體停放在一處庵堂中,就繼續外出謀生了。
他把萬冬兒的遺像帶在身上,只盼著賺足了錢,讓她有個體面的葬禮。
直到28年後,他才攢下足夠的資金,回到那個小小的庵堂,把萬冬兒的遺體接出來,送她躺在了墓碑下。那年他已經61歲了。萬冬兒是周貽能一生中唯一的妻子,她離開後的大半生,周貽能都沒有再娶。
周恩來的童年,看到的全是周貽能悲苦、無奈的樣子。他的記憶裡,和父親共過的苦,或許比同過的甘要更多。
12歲時,周恩來跟隨叔伯長輩去了東北,離家在外,讓他開闊了眼界。後來他考入南開,畢業後又去了日本留學。
周恩來的成長,更多是靠宗族成員的幫助。封建社會雖有陋習,但在周恩來這裡,他感受更多的,是傳統大家族帶來的溫暖——孝悌忠信、互幫互助。
周貽能在周恩來成長期間,和他見面的時間並不多。妻子去世兩年後,他在堂兄賙濟渠的介紹下,去鐵嶺的縣衙做文書工作。再一次,他看不慣官場人的做派,辭去了工作。隨後,他在京兆尹公署找到一份營生,安穩幹了沒多久,因為不願意跟在上司後面拍馬屁,也從不參與一些見不得光的事,被人無情地掃地出門。
這次失官後,他去天津看了看兒子。
父親走後,周恩來在日記裡寫道:“今早,生父以四點鐘行,往南京去。昨事傷心方未已,今朝又復別嚴親……”
那時的周恩來,只是一箇中學生。他一定非常想念、心疼父親,但他並不能為他做什麼,只能在求學的道路上,獨自消化內心的苦楚。
在個人志向被嚴重窄化的年代,周貽能的境況得不到伸張,是可以預見的。他不願做走狗,不願做惡魔,只想做一個乾淨正直的、一個大寫的人,挺著腰桿活在世界上。
像他這樣潦倒的舊清文人,想以這樣的姿態在革命年代謀生,是一件辛苦的事。不過至少,他讓周恩來看到,一個人行走於世,是可以不妥協於強權、不委屈自己迎合他人的。
同時,他對萬冬兒的重情重義、終生不再娶,也投射到了周恩來和鄧穎超的關係上。周恩來沒有從父親那裡繼承錢財資源,但繼承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品行。
周貽能南下之後,繼續輾轉謀生。周恩來從學校畢業,接觸了馬克思主義思想,開始投入到革命中。
這對父子罕少見面,各自投入到了艱難的生活裡。
紅巖打雜 獨自離世
可能是受父親的影響,周恩來自小就有“不隨大流”的意識。
1920年,22歲的他在天津和學生們一起進行愛國運動,被捕入獄。在監獄的半年裡,他向獄友們宣講馬克思主義,興致高昂。後來他加入共產黨,成為建黨元老之一。
當週恩來的革命工作搞得如火如荼時,周貽能也有所耳聞——他會在街上看到兒子的通緝令,“周恩來”三個大字,讓他心頭一驚。他並不反對兒子做這些,他知道舊中國需要這樣的人,只是擔心兒子的安危。
那段時間,他在兄長周貽賡的幫助下,在齊齊哈爾找到了一份菸酒事務局辦事員的工作,這份工作他做的時間比較長,逐漸安定之後,也有了一些積蓄。而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後,菸酒事務局的工作又沒了。周貽能隨後南下去了上海,來到兒子身邊。
周恩來的革命工作搞得火熱,身為父親,周貽能無條件地支援兒子。他覺得只要兒子在為人民做事,就是好的,其他的東西他也不懂。
他在兒子身邊承擔了一部分秘書的工作,幫忙收發檔案,秘密聯絡地下人員,還掩護過周恩來。這是周恩來最放心的助手,這個人絕對不可能害他。
隨著上海的局勢越發複雜,周恩來漸漸不放心父親跟在自己身邊。周貽能幫了一段時間的忙,就去了河北衡水一帶,繼續漂泊。這對父子的相聚,總是很短暫。
1935年,周貽能回老家安葬了萬冬兒,就住在了淮安。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八路軍在武漢成立了辦事處。周恩來看淮安一帶不太平,就託人把周貽能接到了武漢。
1938年5月,周貽能抵達武漢。
父親到時,周恩來正在開會,會議結束,他眼含熱淚,發表了這樣一番講話:“生死離合,全出於暴敵的侵略,生死離合,卻增強了我們的團結,告辭了!”
父親在戰爭時期前來與他團聚,他的心情,是複雜而激動的。從小到大,他和父親幾乎沒過過平靜富足的日子,如今的戰爭,卻增加了他們之間的團結,他不禁發出時局命運之感嘆。聽完周恩來的發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為他鼓掌,目送他匆匆離去。
戰爭無情而動盪,周恩來在黨內起到的作用越來越大,工作也越來越忙,他不得不把父親託給友人照顧。
1940年,周貽能追隨周恩來一起輾轉到紅巖村,這個地方,也成為了周貽能生命旅程的最後一站。
據隨行人員說,周貽能去紅巖村的路本來並不長,但他們走了很久。
一路上,他們碰到很多流亡人員,其中有不少老弱病人,周貽能一遇到這樣的人,就會停下來為他們看病,一看就會耽擱大半天功夫。他早年間看過很多醫書,看些小病小痛,不在話下。他的包裹裡,周恩來給他的藥,一大部分都送給別人用了。
這些事讓隨心人員很是感慨。本來接到周貽能時,他們還在納悶,這樣其貌不揚、平平無奇的老頭怎麼可能是周恩來的父親,而在近旁感受過周貽能的人品之後,他們不得不發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感嘆。
周貽能操勞了一輩子,如今雖是首長的父親,但也不可能閒下來。他向組織申請,想在紅巖村乾點打雜的活,組織不敢讓他做體力勞動,便讓他去看管倉庫。在崗位上,他從不偷懶,每件小事都做得非常認真。
唯一一件讓周貽能羞愧的事,是有天他和朋友一起喝酒,起身時有些醉了,被人攙扶著回了家。
那天,周恩來正好過來看他,一見到父親被人扶著回來,有些不滿。他說,戰爭當前,每個人身上都有要緊事,如非必要,還是別去耽誤別人的時間了。這幾句話,搞得周貽能非常愧疚。從此他再也沒有喝醉過,每次都是淺嘗輒止。
1942年7月,周貽能得了瘧疾,高燒不退。他得病時,周恩來也不巧住院,父子二人許久沒有對方的訊息,都很是焦慮不安。周貽能在病中頻繁詢問工作人員,周恩來為何沒有訊息,但首長重病的事很是敏感,他們都無法答覆。
7月10日,周恩來身體稍稍轉好,終於知道父親生病的事,非常牽掛,寫了封信,告訴他瘧疾病人的注意事項,叫他不要擔心自己。而就在這封信抵達的當天,周貽能離開了人世,享年68歲。
沒人敢把這件事告訴周恩來。周恩來的健康,已經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了,而是全中國的事。他在病床上,還惦記著周貽能的生日,要鄧穎超去信,問父親吃長壽麵的事:
“再過兩三天出院,必須是下星期三了。所以我請你和爹爹商量一下,如果他願意二十八號本天請人吃麵,那就不必等我回來,免得他老人家不高興……”
這對父子本就一直難以相聚,如今一碗長壽麵,竟成了生離死別的遺憾。
周恩來手術結束、狀況穩定下來後,鄧穎超才終於將父親離世的訊息告訴了他。一直以溫良儒雅著稱的周恩來,這次在眾人面前失態了,含著淚憤怒地質問鄧穎超:“這麼大的事,為什麼要瞞著我?!”
他再悔、再痛,也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實。從此,周貽能長眠在紅巖的土壤之下。很久之後,1976年,周恩來逝世,鄧穎超在他隨身攜帶的皮夾裡翻出一張小照片,上面是周貽能泛黃的模樣,背後寫著四個小字:“爹爹遺像”。
周恩來曾說:“我父親是個老實的人,一生沒做過壞事”。
生於亂世,周貽能像浮萍一樣活了一生,沒有任何作為,甚至連起碼的安定、體面都沒有。而在這個平凡的人身上,我們能看到一個人最好的品質——守住本心、不為物移、不為事動。哪怕過得再不好,也不委屈自己的心,做連自己都瞧不起的人。我們做人,都應多多少少地學習周貽能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