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麓林山的石階上俯瞰鶴崗。因房價相對較低,不少外地人選擇在此買房
鶴崗市中心新世紀廣場,每天都有身穿鮮豔演出服的市民在這裡扭秧歌、敲鈸擊鼓
因為要來鶴崗買房,迪亞差點和家人“急眼”了。家人擔心他被騙,“三四萬塊錢的房子,那得什麼樣啊,不得是大土道啊,都快出國了”、“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幹嘛” 。
“完了到鶴崗我一看,也沒有網上說的那麼荒涼。鳥也拉屎了,對不?”迪亞說。
國家礦山公園嶺北礦露天採坑遺址,露天坑長3000多米,寬1100多米,最深處130米左右
鶴崗作為黑龍江四大煤城之一,曾因煤炭產業繁盛一時。近年隨著煤礦產業逐漸衰落,大量人口外流。如今提起鶴崗時,人們將“資源枯竭型城市”、“衰退型城市”、“收縮型城市”掛在嘴邊。
鶴崗市主幹道紅旗路,一家門店燃放鞭炮慶祝開業,車流在煙霧中行駛
2019年起,鶴崗因為“白菜價”的房子而頻繁見諸報道,此後陸續有人從全國各地出發,到鶴崗買房定居。
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負載著相異的故事和心事,其中不少人有在北上廣深飄來蕩去的經歷。最終,他們來到鶴崗,因為在這裡,他們至少擁有堅實牆壁合圍出的、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跟我媳婦就是倆小燕子”
一位來鶴崗的年輕人的家,他調侃自己的房子是敘利亞裝修風格——他沒有裝修,保留著房子買來時的樣子
正式入住鶴崗那天,迪亞開啟家門,傻眼了。
賣他房子的老太太把原有的傢俱、家電全部搬走了,“除了地板就是牆,連根笤帚毛都沒有。”
供暖接近尾聲,屋裡挺冷。更要命的是沒有床,打包的行李也沒寄到。快到晚上7點了,迪亞心想這咋住,就跟媳婦說要不咱上旅館。媳婦說不行,“咱都有自己家了,還住什麼旅館?”
倆人把大衣鋪在地上,沒有蓋的東西,就那麼躺著。雖然冷得不行,但迪亞還是跟媳婦說,“整挺好。”
迪亞32歲,老家遼寧撫順。他是學聲樂的,在瀋陽讀本科,又到北京讀研,畢業後天南海北地跑,做聲樂培訓、接商演、簽約唱片公司,把跟音樂沾邊兒的工作全都做了個遍。
來鶴崗之前的四五年,迪亞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上海。早先一個人租住在17平的屋子裡,婚後和老婆在浦東租了40多平的一室一廳,每月房租5400元,佔去大半收入。2020年初,疫情來了,商演、聲樂培訓停了,迪亞的收入銳減。他開始尋思,假如有個自己的窩,就不至於焦頭爛額了,“一躺躺10年也餓不死,對不?”他生出了到鶴崗安家的念頭。
迪亞家附近的麓林山上有一尊菩薩像,剛來鶴崗時他和老婆來過這裡,很多像他一樣來鶴崗定居的人會來這裡祈福
儘管親人不看好自己的決定,2020年,迪亞還是揣著“刻意節省”下來的幾萬塊錢,第一次到了鶴崗。接下來的一週,他跟著中介看了一圈房子。預算夠得上的,看不上;看著哪哪都挺好的,預算不夠,好一點的都得10多萬。“後來都給我看絕望了”,第一次鶴崗之行,迪亞沒能買到滿意的房子。
2021年春節過後,迪亞和媳婦又來了鶴崗。這回他們沒找中介,直接聯絡二手房網站上的房東,很快相中一套兩年前剛裝修過的房子,50平,最後4.5萬成交。
置辦了一套二手傢俱,緊接著,迪亞又添置了熱水器、洗衣機、冰箱,給衛生間做了防水,又把舊馬桶扣回去。迪亞眼瞅著空房子慢慢具象成為一個家,“當你為家裡邊添每一個物件的時候,那個成就感啊。你看我終於添自己房子裡了,不是給房東,不是給別人添磚加瓦。”
住進自己的房子後,一趕上颳風下雨的天氣,媳婦就來到迪亞跟前說:“外面下雨了,老大了,呼呼颳風,老大風了。”迪亞很納悶,心想這颳風也刮不到你,跟你有啥關係,咋一直說呢,快趕上天氣預報了。後來迪亞想明白了,“就是因為吹不著她她才說,她幸福感就流露了。”
“把面子放下說的話,是被逼到這的。”迪亞說,“我跟我媳婦就是倆小燕子,我倆選擇擱這築巢,就是因為擱這築巢難度不是那麼大。”
“這地方房子是這麼便宜,鶴崗不需要什麼就能給你一個家,這也是很多地方做不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鶴崗給了他說“不”的自由。有時候熬夜寫歌,第二天就睡到中午,然後買買菜,做做飯,下午去藝術培訓班教聲樂,賺個百八十的課時費。心血來潮了,拉著音響到家附近的公園唱歌,也不放收款碼,“我不賣藝,就是給人民群眾唱唱歌。”
公園老年人居多,唱了幾首流行歌曲大家沒什麼反響,他就會選《好大一棵樹》之類的老歌唱。偶爾,他也會去當地酒吧駐唱。最近,他每個月都要跑一兩趟上海,去公司的錄音棚錄歌。隨著疫情趨穩,商演陸續恢復,迪亞說自己又快要回到“滿國跑”的狀態了。
“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這座都市/誰在被迎接著/誰在被驅趕”
電視上的歌詞次第變藍,李良手握話筒,唱著他最喜歡的《夕陽之歌》,聲音在臥室低徊。
來鶴崗兩個月,每天晚上,他幾乎都會在臥室“K歌”。一來為了解悶,二來“防止舌頭打結”——這是他總結出的經驗,長時間獨處時,哪怕是自言自語,也要活動一下舌頭。
李良出生於黑龍江雞西, 2010年大學畢業後,他去了深圳工作,那也是他第一次去到東北以外的地方。
在深圳生活了10年,房租翻了幾番,他也從來沒考慮過和別人合租,一直是一個人租住在一室一廳。“你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一個人生著病,就算有什麼娛樂方式也娛樂不到你”,李良說,“有一種被世界單獨剝離出來的感覺。”
李良起初從事的是一份銷售相關的工作,工作內容就是把郵件翻譯成日語,然後發出。最後一份工作是化妝品外貿,每週要出差兩次,坐飛機在韓國與香港之間折返,這樣的工作狀態持續了5年。他從工作中看不到意義,“我承認不了,不能肯定自己,就算我收入高一點低一點,我的生活質量沒什麼變化,因為我要的就那麼多。”
看到鶴崗的新聞後,他發現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起碼有個自己的房子,靜下心來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在大城市的話,為了食宿費用,你不得不去做一些事,回家之後刷點短影片,倒頭睡覺了,如果這樣重複過一生的話,我感覺太虧了。”
在動身去鶴崗之前,他提前在市中心附近租好了房子,兩室一廳,一年租金7000元。一間臥室用來睡覺,另一間臥室當做晾衣房和雜物間。安頓下來後,他跟著中介看了幾套房子,最後選定了一套77平的二手房,花了6.5萬。他把舊地板拆掉,打算鋪上300塊買來的二手地板。他還想把牆壁重新粉刷,把衛生間的門口拓寬,把廢舊的水管、閥門換掉……隔三差五他就過來收拾收拾,計劃著明年搬進來。
因為“從小到大沒怎麼見過父母”,而且從小就寄宿在不同的親戚家中,即使買了自己的房子,李良也難以構建起一個家的概念,“沒有過,沒感覺。”他把房子定義為“一個住處”。
大部分時間,李良就待在租的房子裡。在空曠的客廳發呆,看著陽光流進房間又緩緩退去。他來這裡沒打算工作,“賺錢肯定還是去大城市賺,來鶴崗賺錢的話就太不明智了。”他說自己生活成本很低,靠積蓄“能在鶴崗生活很長很長時間”。
他大概算了一下,一日三餐的成本不超過10元。必不可少的是一塊豆腐,用來補充蛋白質,外加一些青菜,“才幾毛錢一斤”。他很少衝動消費,“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會買”。房間裡放著一架鋥亮的鋼琴,是他在深圳的時候花9000元買的。除了彈琴,他還打算學習畫畫,從素描學起。他認為,無論音樂或是繪畫,都可以作為表達的通路。
李良去早市買菜,一名勞務中介在招工,就業是去南方電子廠、電器廠等,每月最高6500元,遠高於本地平均工資
他來鶴崗,最想做的還是寫作。“現在有一個自己的空間,可以對自己的心情有一個舒緩,可以多想象一下這個世界長什麼樣,想象一下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樣。”
近些天,他總要跑去收拾房子,沒有太多空閒去構思寫作。但他一點也不急,“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每天在鶴崗賣出一套房
2021年7月1日,鄭前的房產公司門店在投入使用4個月後,補辦了一場開業儀式。鞭炮聲中,蒙在招牌上的紅布被扯下,“鄭前房產”4個字完整顯露出來。
平日裡,鄭前就坐在門店的工位上,桌上攤開3部手機,輪流回復著訊息,每天都有幾十上百人加他的微信。除此之外,鄭前還要直播帶看、接待粉絲、拍素材剪影片,偶爾還要代辦手續。
在定居鶴崗前,鄭前也是眾多漂在大城市的年輕人中的一員。本科畢業後,鄭前留在廣州,從事汽車零件銷售工作,每月負擔著2000多的房租。想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的執念,在鄭前內心持續發酵,直到看到鶴崗房子“白菜價”的新聞。
2019年11月,鄭前住進了花4萬塊錢買下的61平的房子裡,那時候的鄭前,還沒有因短影片而收穫關注,更沒開始從事房產代購業務,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理服裝網店和打遊戲,幾乎不怎麼出門,也不愛交朋友。
在距離家鄉湛江4000公里的鶴崗有了屬於自己的61平米,對於鄭前而言是一種奇妙的體驗,“躺在自己的沙發上,什麼姿勢、怎麼躺都無所謂,就感覺都是我的,這是我的地盤。”
在鶴崗生活半年後,鄭前開始拍影片上傳到網路。影片中,他將熱水灑向半空,熱水在零下30多度的天氣中瞬間凝成冰;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平躺在雪裡,雙腿像雨刷器一樣快活地擺動……一系列記錄鶴崗生活的影片讓鄭前成了“網紅”,找他諮詢鶴崗房子的人越來越多,有人乾脆託他代購房子。後來,本地的房產中介主動找他合作,鄭前每介紹一個客戶可獲取2000到3000的提成。2020年底,鄭前和當地朋友合夥開了房產公司。
“鶴崗的房產,對於外地人的吸引力,唯一的價值就是因為它便宜。”在直播中,也會有粉絲問鶴崗除了這些三四萬一套的房子,有沒有大平層和別墅,鄭前會直截了當地說:“有,但不建議買。有這樣的預算,去沿海小城市買個房子它不香嗎?”
在鶴崗生活近兩年的鄭前,幾乎走遍了這個小城的角角落落。他沒有抹掉自己的廣普口音,但說話會不時蹦出一句“唉呀媽呀”。這兩年的春節,鄭前都是在一位當地朋友家過的。
鄭前直播的小區中,一輛張貼著很多賣房廣告的麵包車。該小區有不少總價在4到7萬的房源
現在,鄭前平均每天可以賣出一套房子。他還計劃今年年底去其他低房價的城市,看看是否適合開分店。不久之後,鄭前自己購置的第二套房子也即將交付,是90平米的電梯房,總價11萬,“剛來鶴崗的時候,沒有打算定居,只是隨便買一套。現在我決定定居了,就想住得更好一點。”
探訪工地時,鄭前在一套和他新房同戶型的毛坯房裡,一邊走一邊用手勢比劃著他的裝修方案,“這裡做成一個電視牆”,“這個牆是不承重的,打掉”,“這邊放上電腦,當工作室”。
鄭前計劃著,如果父母退休之後,也想來鶴崗生活,再花幾萬塊給他們買一套小房子。
鄭前站在自己新買的的房子裡,他打算在新房交付後,立刻開始裝修
來鶴崗之後,迪亞嘗試為這座城市寫歌,儘管目前他還沒有找到恰切的旋律,但已零零散散寫下了一些歌詞:
逃離了北上廣
醉生夢死的嚮往
來到陌生又迷茫的鶴崗
……
再沒人讓你慌張
慢慢拆除違建的心牆
即便風雨還會讓它滿目瘡傷
(來源:騰訊新聞)
五指山公園門口,老人在短途旅遊廣告前駐足。鶴崗的生活節奏慢,退休老人有大把時間用於休閒
早市上,人們饒有興致地圍觀一條剛剛釣上來的大魚。在小城,日常中的細碎小事往往也會引人駐足
*文中李良為化名。
來源:攝影&撰文|杜廣磊(心像SoulPix) 出品|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編輯:張恆 劉夢鴿 呂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