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母親離我而去 已經三十多年了,每想到她的死,我就禁不住潸然淚下 。
母親一生共有五個子女, 但養活成人的只有我們兄弟四人。 聽母親說, 我上邊曾有一個姐姐, 但活了只有幾個月 便夭折了 。母親每一次提起她都流淚不止 ,說生我的時候,是盼著來個女兒的, 沒想到又生了一個傻小子。 每每看到人家的女兒就眼饞, 所以小時候就把我當成了女兒養。 襁褓中穿什麼衣服我是不記得的 ,只記得在我上小學的那一年, 還叫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 惹的同學們笑我是個假閨女 。我回家和母親發了一頓脾氣, 以後再不穿花花綠綠的衣服了 。直到如今改革開放,老年人穿大紅大紫的衣服 已經很普遍, 我身上的衣服還是黑藍色, 從不沾染那些 大紅大紫的東西。 為了彌補母親一生沒有女兒的遺憾, 我和二哥自懂事起便幫助母親幹家務 。特別是二哥 ,還學會了做針線活兒。 母親老了, 眼睛也慢慢的花了,一些縫縫補補的活幹起來就非常的吃力。 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 二哥學會了縫製衣服, 棉被,還學會了納鞋底,紡棉線等一些 在當時只有女孩子才學的活。 這也是後來我們兄弟都獨立生活後,母親在各方面都偏向於二哥的一個重要原因 。
母親孃家姓朱, 二十歲那年,嫁到我們家,二十一歲那年生下大哥。 後來因父親在外當兵十多年, 三十多歲以後,才相繼生下我們兄弟幾個。 大哥和二哥的年齡相差13歲 。母親一生很要強 ,聽老一輩的人講, 年輕時曾和父親生過不少的氣 。據父親後來講,在那種兵慌馬亂的年代 ,父親之所以去投軍當兵 ,一是為祖祖輩輩以種田為生的先人們爭氣, 二是因為母親當年有點瞧不起他, 才氣憤不過而去的 。那時候去當兵, 和現在不同 ,三十年代正是國際,國內形勢震盪,軍閥混戰的歲月 ,去當兵就等於去送死。 父親是家中的長子 ,他揹著祖父祖母及母親,獨自一人跑出去吃糧當兵 ,是一種有違人倫常理的不孝行為,全家人把這個罪過全推到了母親身上。 母親面對著全家人的責備,無言以對 ,整天守著大哥 以淚洗面。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當時的苦,又該向誰訴說? 丈夫不言一聲偷偷跑出去當兵, 丟下她和孩子孤兒寡母而不顧 ,公婆的責罵和小叔子的怨言, 她不怕 ,但丈夫萬一有個好歹 ,死在了戰場上 ,那她今後的日子可該怎麼過 ?每每想起這些 ,母親一哭就到天明 。可為了大哥,他咬著牙,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責難,忍受著現在人無法想象的煎熬 。過一天如同過一年的度著日月。度著光陰。好在老天有眼 ,丈夫沒有死在外面 ,雖然是拖著病歪歪的身體回來的, 可總算自己有了一個完整的家! 後來又有了 我們兄弟三個 ,母親雖苦猶榮,覺得自己熬出了頭, 有了生活的盼頭 ,有了人生的意義,有了生存下來的決心和勇氣 。
父親在馮玉祥將軍的部隊裡當兵十多年 ,經歷過無數的戰鬥, 但他從來沒有負過傷, 即使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子彈也好像長了眼睛 ,都是貼著他的身子而過 。可在一次伏擊敵人的埋伏中,他們的部隊在冰天雪地裡趴了一天一夜 ,結果敵人沒來, 而自己的戰士有許多得了溼寒症 。父親也在那次伏擊中落下了腰痠腿疼的毛病, 直到老年,病雖痊癒,可脊樑骨節都變了形, 腰桿再也不能挺直,成了一個真正的羅鍋腰。正是這種 腰腿疼的毛病, 使他因禍得福,沒有死在戰場上 。四十年代,在一次對日軍的戰鬥中,父親正腰痛的厲害 ,每天都得拄著柺杖下床走路 。連長見他實在無法參加戰鬥 ,就叫他在駐地管伙食,並囑託他 ,萬一前方吃緊,叫他無論想什麼辦法 ,也要把他的老婆送回老家去 。連長的老婆當時正懷著孕 ,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 看著丈夫帶著部隊上了前線 。盼著勝利的訊息傳來,更盼著自己的丈夫 帶著全連戰士凱旋而歸。 可盼來盼去,卻盼來了一個十六歲的小戰士 ,他告訴父親前方吃緊, 全連戰士已有一半的人犧牲了 ,連長叫他快想辦法 ,把他的老婆送回家去 。父親多經戰鬥,處事不驚, 知道連長不一定回得來了, 叫小戰士出去找了輛牛車,把連長的老婆安頓在車上 ,自己換上便衣,親自駕車離開了部隊 。後來聽說全連的戰士都死光了 ,父親很是傷心。他把連長的老婆送回家鄉後 ,自己也回家來了,再也不想在外邊吃糧當兵了 。
父親歸來, 全家人歡喜了一陣子, 接著矛盾就來了 。在農村父親已經是個廢人 ,由於腰腿疼痛,田裡的活計一點也不能做 ,每天只能拄著柺棍到地裡看看 。沒有半年的時間, 祖父,祖母和幾個叔叔,便有點討嫌起父親來。父親又天生的 硬性,當初背鄉離井去當兵, 就是因為不想再受任何人的氣。 在部隊十來年,又養成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 在他人生的歲月裡 ,自他懂事起,他看過誰的臉子 ?受過誰的氣 ?當兵十多年 ,槍林彈雨中,從沒有眨過眼 ,在部隊得到的糧響,俸祿,全都捎回家養活了未成年的弟弟。 如今他們長大了, 自己病了, 他們能在田裡勞作了 ,就看不起自己,就嫌自己是個殘廢白吃飯了, 人的眼皮子真淺呀 !父親氣得多天沒有吃好飯, 身體也因此越來越垮了。就在這時又發生了一件叫父親無法容忍的事情 ,二叔父鼓動著祖母,停了大哥的學,說大哥已經十四歲了, 可以下地跟著幹活兒了, 還念什麼勞什子書 ?白花錢,將來能有什麼用 ?大了還不是土裡刨食吃! 祖母聽了二叔父的話 ,真的停了大哥的學, 叫14歲的大哥 跟著二叔,三叔他們下地幹活去了 。父親當時外出去看一個當兵的朋友,回來聽說停了大哥的學,當時就氣得暴跳起來。 拉著大哥去找祖母辨理。 祖母坐在堂屋裡 ,望著氣急敗壞的父親說: 你兇什麼兇 ?中子已經不小了 ,該到下地幹活的年齡了, 老二,老三他們幾個不都是在這個年齡,跟著你爹下地 學活了嗎 ?一大家子人, 你不幹活,他也不幹活, 咱們大家吃什麼? 你病歪著個身子,一年不但不能為家掙一分錢 ,還得倒拿出 許多錢為你治病 ,你媳婦領著個吃奶的孩子 ,慌了家裡慌不了地裡, 你幾口人一年吃的用的 ,全是老二,老三他們在田裡勞作供養,如今中子大了 ,我再叫他不下地幹活兒, 老二老三那裡我該怎麼交代? 你爹老了,不中用了, 我也一大把年紀了, 還能造你們幾天的心 !你心裡想得高, 想叫中子上學將來好有出息,可你也得顧了眼前呀 !要不你自己拿出錢來, 叫中子上學 ,反正我這裡是沒有供中子上學的錢。 說完祖母幹自己的活去了, 再也沒有理父親 。父親 一時也沒有了 言辭反駁祖母, 氣的拉著大哥, 噙著眼淚回來了 。
父親為這事氣的兩天兩夜茶水沒進一口 ,一個人躺在床上 反反覆覆的想著往事。想他的戎馬生涯 。想他一生中聽到見到的事情 。他拼著命在部隊裡苦熬了十多年, 為的什麼 ?還不是為了什麼家中的 姐姐,弟弟嗎? 他將在外邊掙的錢 寄回家中, 治了田,治了牲畜,治了房屋。弟弟們結束了祖祖輩輩給地主扛長工的歷史 ,過上了 吃了上頓有下頓, 而且還又多餘錢聚起來的日子。 他叫兒子讀書, 是想叫後輩人更有出息 ,不像自己一樣是個睜眼瞎 。遇事想不出點子 ,想不出辦法 。自己當兵十多年, 作戰很英勇 ,可最大混了個上士班長, 為什麼?還不是因為自己沒文化, 見的少知道的少的緣故麼!如果自己有文化,看得懂作戰地圖 ,憑自己的作戰能力,混到連長,營長甚至更大些的官兒, 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自己目不識丁,看不懂作戰地圖 ,讀不了上級公函, 十幾年只能聽從別人的使喚, 只能當一個管十來人的班長 ,他悔恨自己 沒出生在官宦人的家中, 沒有得到上學的機會 ,他把這個希望寄託在了兒子的身上, 他每次寄錢寄物回家, 總沒忘記捎上一句話 ,千萬別耽誤了中子的學習 。可自己回來一年多了, 他們嫌自己是累贅, 給自己白眼看,也算罷了,自己也就忍了, 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停了中子的學呀!停了 就等於停了自己的希望, 停了後代人的前途, 停了這個大家庭的希望啊! 這使他想起了一個有文化人說的話:一個家庭, 如果三輩沒人讀過書, 那就等於一窩豬一樣 。他絕不能叫他的後代, 回到一窩豬的時代去 。他無論如何要叫兒子回到學校去 。想到這裡 一躍而起 ,他要拖著病歪的身子再到部隊去,他要掙錢 ,供兒子讀書。
父親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 母親死活不讓他去 ,但父親不聽,說什麼也要去一趟部隊,找找老領導 ,再在部隊待幾年, 將兒子供應出來 ,他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母親沒有犟過父親, 噙著眼淚為丈夫蒸了一鍋黑饃,讓他帶著在路上吃。 父親硬著心腸告別母親, 硬是一滴淚沒掉 。在農曆冬至那天一腐一拐的,再次離開了故土, 離開了親人,離開了叫他既傷心又懷念的故鄉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