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1925年5月21日生於山東省鄒平臨池鎮北山村。1940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魯南軍區連政治指導員,魯南軍區營副教導員,山東野戰軍第八師二十三團一營副教導員,華東野戰軍第3縱隊第8師第23團第1 營營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後,曾任定海守備區司令員,南京軍區副參謀長、軍政委、軍長、軍區副司令員,南京軍區紀委書記等職。1988年9月被授予中將軍銜。2001年3月16日在南京逝世。
強攻峰山之戰
張 明
1946年12月的宿北戰役,是華東戰場上華中野戰軍和山東野戰軍會師後並肩進行的第一個戰役,也是自解放戰爭開始後,我華東部隊第一次在一個戰役中全殲國民黨軍一個整編師3個半旅共計33000餘人的大勝仗。強攻峰山之戰,是這次戰役中一個重要的戰鬥。
當時,蔣介石剛剛透過偽國民代表大會的“選舉”,登上了“總統”的寶座,馬上就部署對我華東地區新的大規模的進攻。他調集了25個半旅外加一個快速縱隊的龐大兵力,從嶧縣、宿遷、淮陰和東臺四路出犯,敵人這樣自西北迤東南700裡戰線上展開的攻勢,其戰略意圖是很明顯的,那就是要佔領蘇北,消滅華東我軍主力,或者迫使我軍撤回山東,然後南北夾擊,聚而殲之。
面對國民黨軍這一氣勢洶洶的攻勢,野戰軍首長判斷:敵人四路進攻,戰線長,間隙大,應接不便,而宿遷一路孤立突出,便於我軍圍而殲之,可以先予以殲滅。經報請中央批准,決定集中華中和山東兩野戰軍的一部分主力,分割包圍並殲滅由宿遷出犯之敵。我們山野第八師奉命參加了這次戰役。
戰前,八師正在魯南的萬村休整待命。接受命令後,以6個黑夜的急行軍,涉過一道道冰河,跨過隴海鐵路,於12月14日凌晨,到達駱馬湖東畔的新店子一帶。部隊馬上展開緊張的備戰工作。
當時,我在二十三團一營任副教導員,我們幾個營的幹部私下估計,這次戰役中我們營肯定又要擔任突擊任務,所以從政治動員到器材準備,都按突擊任務的需要抓緊進行。一到宿營地,行裝甫卸,我就到二連檢査和幫助進行臨戰工作。我看到戰士們正在忙著收拾作戰器材,擦拭槍支彈藥,有的在三八式步槍口上試裝明晃晃的剌刀,他們都是突擊排戰士,顯然他們思想上已做好了與敵人白刃格鬥的準備,一個個勁頭十足,情緒高漲。
我見到該連指導員楊萬章同志,當即問他:“老楊,你們準備得怎麼樣啦?”
“一切都準備好啦,請放心吧副教導員!”他緊接著問我,“今晚營裡首長誰帶我們突擊?”
“我。”我當即明確回答,因為營裡己經做了這樣的決定。
“這太好了!我正準備向你提,同志們都要求你帶我們突擊。”
“好哇!”我愉快地回答。自己感到完成任務的信心更充足了。我深深知道,戰士們對自己指揮員、特別是對政治工作幹部這種高度的信任,是完成任何艱鉅戰鬥任務的有力保證。
戰役於當天晚上開始。我們師的任務是奪取峰山高點,圍殲駐嶂山鎮和曉店子的預三旅之敵。果然不出我們所料,強攻峰山高點和嶂山鎮的任務由我們二十三團和二十四團共同擔任,團裡把突擊峰山的任務交給了我們營。
峰山雖然標高只有883米,但在地勢低窪的宿北平原上,卻是全戰場的制高點,俯視著山下的嶂山鎮、曉店子、人和圩等村鎮,是敵六十九師左翼預三旅駐地曉店子的正面屏障,因而是敵重點設防的要點,由該旅副旅長兼七團團長親率配屬著炮兵的一個加強營,在山頂掘壕築圩扼守著。他們砍光了山麓和周圍村落的樹木,做成工事外圍的鹿砦;強奪了老百姓幾萬斤燒草,在工事外燃起了熊熊的照明烽火;他們圍繞山頂挖掘了一道深闊的壕溝,把掘出的土築成一圈高厚的圩牆,在圩牆上佈置了嚴密的火力點;十多門大小口徑的火炮架在山頂上,控制著周圍2000米以內的目標。整個峰山被他們構築成一座堅固的巨大堡壘。
按照師裡的部署,二十四團由北面進攻嶂山鎮,我們二十三團由南面突擊峰山。戰鬥開始,營長張先軍同志指揮部隊順著蜿蜒的山溝展開,副營長張興常同志帶著一連,以迅速的動作接近了山頂外圍據點——山南麓的一座院落。突擊隊冒著東南地堡敵人瘋狂的火力阻擊,越過一米多高的鐵絲網,向敵人的火力點撲去。九班長馬華山,七班長劉緒香帶領兩個班並肩衝上去,佔領了敵人幾處工事,用排子手榴彈砸得敵人亂了陣腳,陳德英趁勢勇猛地衝進敵群,一連剌倒4個敵人,並將手榴彈投向密集的敵群,戰士辛雨清也衝上來,用手榴彈解決了地堡內的敵人。這時,張興常負傷了,由連長劉文會接替指揮,帶領突擊隊員們繼續衝擊。我立腳未穩,一群敵人嘶喊著殺聲從東面反撲過來,辛雨清負傷了,他左手按著湧血的傷口,右手繼續向敵人投擲手榴彈,機槍組長陳士成趕上來,端起機槍猛掃敵群,終於把反撲之敵打垮了,我們乘勢控制了山南麓。緊接著三連也打進了西側的一所居民院落,捉了30多個俘虜。此刻,戰鬥已在深夜中整整進行了4個小時,我們奪取了敵人據守的山麓各院落和炮兵陣地,打垮了敵人4次反撲,予敵以大量殺傷,並俘虜100餘名,外圍南山麓的守敵基本上被肅清了。
但是,當我帶著二連繼續仰攻山頂時,卻遇到了更嚴重的困難。戰士們在亳無隱蔽的山坡上,冒著山頂守敵10多挺輕重機槍和幾十支衝鋒槍的交叉射擊,硬是把山頂敵陣地前沿的鹿砦拉開了一個兩米多寬的缺口,然後一排一擁而進,卻又不得不跳進壕溝裡,而壕溝又深又陡,沒有梯子爬不上去。“教導員,趕快拿梯子來!”待到梯子上來再次攻擊時,敵人已組織了密集的交叉火力封鎖了我們突擊的道路。第三次攻擊也未成功,我們的傷亡越來越大。敵人卻更加囂張了,他們一面瘋狂地向我們掃射、打炮、放燃燒彈,一面狂妄地叫喊:“上來吧,天明消滅你們!”我看到身旁的戰士接連地倒下去,又聽到敵人的叫罵,不由得兩眼冒火,心中狠狠地發誓,一定要消滅這些殘暴的敵人,為負傷流血的同志報仇!
這時,儘管戰士們仍在頑強地用手榴彈反擊,但終因部隊傷亡過重,戰鬥組織巳經殘缺混亂,對敵山頂陣地的攻擊只好停下來,部隊撤到山坡隱蔽地形休息整理。我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5點20分了,再過一小時天就亮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繼續組織突擊。但是彈藥卻打光了,也需要增援部隊,於是我立即跑到了營指揮所,打算通電話向團裡提出來,恰巧團政委王六生同志來到了我們陣地,他問我:“張明同志,打得怎麼樣了?”
“山坡已大部佔領,只有高點還未攻下來。”
“你們還有沒有信心打下來?”
“有。現在就是需要人和彈藥。”
“要人沒有。現在二營正在打擊敵人的增援,三營也正在消滅仇莊的敵人。彈藥可以補充你們,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現在要求你們立即組織全營所有的力量攻擊,一定要在天明前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峰山高點。”他又加重語氣補充道:“要知道,兄弟部隊等待著你們成功啊!因為這是決定戰役全域性的戰鬥。”
我和營長張先軍同志一同離開了指揮所,他負責組織火力,我負責組織突擊。他鄭重地說:“老張,這是最後一次突擊了,咱們死也要完成任務。”我當即回答:“是的,請你轉告上級黨和首長吧,為了整個戰役的勝利,我決心犧牲自己,完成任務。”當時我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時間不允許我再說下去,我把黨費、大衣和帽子都交給營長。這時他拍了拍我肩膀,關切地囑咐:“可別衝動。”我邊走邊答:“請放心吧!”
我集合了全營尚能參加突擊的力量,也不過30多人的樣子。二連尚有宋蒼富一個班較完整,其餘有輕傷未下火線的兩個班,統有副指導員肖士田帶領,三連剩下10來個人,編為一個班,指定由連長軒廣盛帶領。我們在新佔領的敵人炮兵陣地上,整頓了一下戰鬥組織,指定軒廣盛帶他那個班仍然從正面原路突擊,我帶其餘3個班由側翼主攻。突擊前我向大家作了簡短的動員:“同志們,天快明瞭,這是最後的一次攻擊,這次突擊要求我們只准成功,不許失敗,因為我們打不下峰山就會影響整個戰役的發展。”我注視著面前的戰士們,這30多人的隊伍便是我們營最後的突擊力量,雖說是孤注一擲,但作為政治工作者,我應該把士氣鼓起來。於是我繼續說:“大家別看我們傷亡大,而敵人的傷亡比我們更大!現在就要看誰硬,誰頑強?誰硬,誰頑強,誰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突然敵人一顆照明彈打到我們頭頂的天空,照得陣地上白晃晃的。敵人可能是發現了我們在組織新的攻擊,於是又大聲地叫喊起來:“天明啦,你們還敢攻嗎?”“天明後,叫你們嚐嚐老子的飛機、大炮、坦克車的滋味!”氣焰十分囂張。
這時在我的腦海裡突然再現了柏山戰鬥的緊張情況。當時也是天明前對敵堡最後的一次攻擊,賴有陳金合同志挺身而出,以自己的粉身碎骨炸燬了敵堡,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於是我繼續動員說:“同志們,大家還記得柏山戰鬥嗎?柏山出了個陳金合,戰鬥勝利了,現在我們還有30多個同志,如果我們30多人都有陳金合的精神,我們就一定能把峰山打下來!”
戰士們一聽陳金合的名字,都激昂起來了,有的說:“副教導員請放心吧!你都不怕犧牲,我們還怕死?我們一定學習陳金合!”有的戰士竟急躁地賭起咒來:“副教導員,快下命令衝吧!天快亮了,那個小舅子要充孬,就是大閨女養活的!”這話未免粗俗一些,但其決心是好的。
這時,我看到火候到了,於是就發出了突擊的命令:“同志們,跟我衝!”
軒廣盛帶領的那個班往上一衝,把敵人的火力全吸引到正面了,我乘機帶部隊繞到山頂的東南面,從敵人的側後發起了攻擊。我們拉開鹿砦,跳進一丈多深的壕溝,又搭人梯爬上壕崖,向山頂衝去。於是在敵陣地前沿展開激戰。戰士們前赴後繼,不顧一切地衝向山頂。戰士於其才被敵人的燃燒彈打中了,身上煙火直冒,他毫不在乎,堅持不停地向敵射擊;青年戰士汪勝才在突進鹿砦時負傷了,一排長命令他:“趕快下去吧!”他只當沒聽見,繼續向前衝鋒,沒跑幾步,又負傷了,排長叫他下去上藥,他倔強地說:“沒關係,到山頂再說。”以後他第三次負傷,仍然沒下火線;當衝到二道壕溝時,一班長倒下了,戰士高風海立即代理班長率領全班跳下了壕溝。
當我們開始翻越最後一道壕溝時,敵人發覺了我們的主攻方向,集中火力向我們射擊,手榴彈冰雹似的向溝內傾瀉下來。戰鬥英雄傅建春首先奮勇攀登上溝崖,向圩牆上的敵火力點猛撲過去,不幸中彈犧牲。我身邊的戰士大部負傷,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的頭部也負傷了,熱血從臉上流到脖子上,我覺得一陣眩暈,眼看就要倒下去,可是陳金合的英雄精神激勵著我,高度的政治責任感支援著我,我明確地意識到,一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者的行動,將直接影響著戰士們的鬥志,在這樣的關頭,我決不能倒下。於是,我忍著傷口劇烈的疼痛,站穩了搖搖欲墜的身軀,在激烈的爆炸聲中,激昂地大聲呼喊:“同志們,誰是英雄,誰是好漢,誰是優秀的共產黨員,就在這時候看!為了黨,為了勝利,同志們跟我衝啊!”
“衝啊!衝啊!”緊接著壕溝裡、壕溝外、以及火力陣地上,立即響起了呼應的殺聲。
我帶領著高風海、馬雲才和小魏首先爬上了溝崖,身後凡是沒有倒下的同志也都奮勇地跟上來。這時高風海他們三人分頭向兩個地堡撲去,而我卻又是一陣眩暈,我真擔心自己倒下去,衝不到山頂,於是咬緊牙關,一股氣地衝過敵人的火網,當我翻過圩牆時,發現許多敵人都趴在交通壕裡,看來是被我們的手榴彈和衝殺聲鎮住了,我揚手扔過去兩顆手榴彈,趁著爆炸的煙塵,大跨步飛身從他們頭頂上越過去,一直撲向山頂。
山頂沒有房屋,守山之敵只能露天住宿,因此,他們搶奪了山下老百姓的大量麥秸鋪在山上。現在,這些鋪草被手榴彈打著火了,火光照得山頂一片通明。我發現前方有一座黑黝黝的大碉堡,估計這就是敵人設在最高峰的核心堡,於是順手向混亂的敵群打了兩顆手榴彈,一面大聲呼喊:“交槍不殺!優待俘虜!”一面撲向敵人核心堡。當我衝到碉堡跟前時,聽到了敵指揮官對著報話機拼命的呼援聲:“陣地危急!快來增援,快來增援!”我狠狠地扔進去最後的兩顆手榴彈,嘲諷地回答道:“增援部隊來了!”
我的傷口一直沒顧上包紮,血順著面頰汩汩地流著,不時浸到眼裡,傷口一陣陣火辣辣的痛。我用手抹去流到眼角的鮮血,拼著全身的力氣,掙扎著爬上了堡頂,竭盡全力地大聲高呼:“同志們,衝啊!峰山高點被我們佔領了!”
“峰山高點被我們佔領了!機槍打高一點!”山頂上響起了此呼彼應的一片衝殺聲。
這時天還不亮,在熊熊的火光中,兄弟部隊也從西北角攻上山來。正在向北逃竄的敵人被迎頭截住,調轉頭來又向南突圍,卻正好又突到我們的火力陣地上,與火力隊打上了肉搏戰,經過一場白刃格鬥,被全部殲滅,但張先軍營長卻在戰鬥中負了重傷。
嶂山鎮敵人撤退了,我們與二十四團一營的戰友們共同殲滅了山頂上頑抗的敵人,全部控制了峰山陣地,打響了宿北戰役的第一炮,為兄弟部隊穿插、分割和全殲敵整編六十九師,勝利地打開了突破口。
營裡的擔架來了,我在下山之前又一次清點了部隊,全營衝到山頂的還有17個人,我交待二連副指導員肖士田趕快組織起來,和兄弟部隊共同守住我們付出巨大的犧牲所奪取的峰山陣地。次日,他們經受了敵人在飛機和大炮的掩護下對山頂的輪番反撲,始終屹立於山頂陣地,把峰山高點牢牢地控制在我軍手中。(本文選自張明著《洛陽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