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文|袁哲生
下雨了。
先是一顆、兩三顆,然後便是一張網似的撒下來。
我趕緊走到奶油色的木窗格邊,踩在一個鋁皮水桶邊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平衡,以免像一滴水珠那樣從天上摔下來。
外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額頭貼在清涼的玻璃窗上,聖誕紅的大片葉子在雨滴的空隙間驚慌地閃躲著,最後還是溼透了、綠透了。十幾道圓潤的小水柱從波浪瓦上溜下,流進牆腳邊的小水溝裡去,細細的泡沫渣子浮上來,擠在一片野茉莉的落葉邊上。
這是村子洗澡的時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開水裡。
冰箱的門被母親拉開,一把白麵條放在洗手檯邊,塑膠袋上起霧了。
我回過頭,母親將手伸進我的胳肢窩,把我舉起在半空中。這是母親最後一次抱我,我用手勾住她的頸背,她說:“下來,你太重了。”
屋內安靜無聲。
母親說我太靜了,像個女兒。
我喜歡跟在母親身旁,跟著母親上菜場交會錢;跟著母親提一桶衣服去院子裡的石榴樹下搓洗;或是去阿霞的裁縫店裡說悄悄話,去隔壁村的診所拿藥、打針。
母親說我太靜了,像個女兒;她問我為什麼不出去玩?為什麼不吵著買玩具,像對門的榮小強那樣賴在地上打滾哭喊?
我有玩具的。
這張黑白照片上記載得清清楚楚的:我蹲在一叢香蕉樹旁的小徑上,懷裡兜著一個短頭髮的洋娃娃,娃娃斜躺著,半闔著眼珠子。土黃色的一截小路上,稻草色的香蕉葉,咖啡色的塑膠眼珠子,半闔著。
父親說我擅長等待。
陪母親串門子,我從不曾吵過要回家;父親說家裡沒錢買新衣服,我就再等一年;診所的黃醫官心疼我長得矮小(其實是因為我長得難看),我等他忘記……我珍惜所有等待的時刻。
我等待。
我有玩具的。照片上的洋娃娃不是我的。
那天,梁羽玲的爸爸梁包子帶著她穿梭在村子裡的每一個角落,用那臺借來的相機給他漂亮的女兒拍照。村子裡所有的小朋友都跟去了,梁包子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套結婚典禮上才看得見的白紗禮服,把梁羽玲打扮得像個花童似的。拍照的時候,梁包子指揮著大家靠邊站,不要遮住了梁羽玲身上的陽光;當他用粗壯的手臂掐住相機調整鏡頭時,榮小強用手指頭架在嘴巴上叫大家安靜,另一手還舉起一支塑膠棒球棍往那些踮起腳跟努力探出的小腦袋上狠狠地敲下去。
照完了一張又一張。梁羽玲站在竹籬笆前,梁羽玲坐在鞦韆上,梁羽玲靠在大紅木門上,梁羽玲躲在大榕樹的樹瘤後面露出半張臉,梁羽玲側坐在油亮的青草地上,白紗裙襬、小紅靴……
梁羽玲一直抱著短頭髮的洋娃娃。
終於,梁包子把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照遍了。為了把一卷底片照完,梁包子想到了一個比較省力的方法,就是叫梁羽玲站在郝姑姑的絲瓜棚架前面,然後像一個模特兒那樣擺出不同的姿勢。
梁包子要梁羽玲交叉兩腿,像一個小淑女把兩邊的裙角提高,再把下巴吊起來。
梁羽玲不肯放下手上的洋娃娃。
梁包子上前把洋娃娃一把揣下,然後轉向我們,用他粗大的嗓門命令道:“拿著!”先是榮小強嫌惡地吼出一聲:“耶——”然後,所有的小朋友都爭先恐後地退到一個不可能接下洋娃娃的位置去,除了我。
“拿著!”
我接過洋娃娃,連忙蹲了下來,以免遮住了梁羽玲臉上的陽光。
“羞羞臉!”榮小強帶頭喊著。“羞羞臉!!!羞羞臉!!!”其他的同伴也幫腔起來。
梁羽玲委屈地提起一點點裙角,咬著下唇。
“笑,笑啊,笑啊!”梁包子穩穩掐住相機的脖子喊叫道。
“羞羞羞!!!不要臉——”榮小強他們很有節奏地喊叫著。
“小王八蛋——”梁包子發火了,他放下相機轉過身來對榮小強他們罵道,就在這個乍然安靜下來的瞬間,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梁包子一不小心按下快門的一聲“咔嚓”。相機正對著我,我甚至可以看見自己,在那個墨黑的小圓鏡裡。
照片上的我蹲在一條貧瘠的黃泥路上,乾燥的路面凹凸不平,尖銳的石塊像碎裂的大腿骨從地底下刺出來。我把洋娃娃兜在懷裡,眼露驚恐地仰望著前方的天空。
我有玩具的。
梁包子一家人搬到村子來的那一天,我和榮小強都跑去看了一整個下午。
一大卡車的傢俱雜物穩穩地捆在車上,梁包子比搬家工人還有勁,一臺大冰箱上了他的背,他粗短的雙臂往後倒扣著,像只大螞蟻似的開步走去,在一旁看著的人彷彿比他還吃重些。為了多看梁羽玲幾眼,我也跟著榮小強他們抓個竹籃子或是抱個大枕頭忙進忙出的。後來,我們發現,只要我們搬的東西里有梁羽玲的衣服或書本什麼的,她就會跟在那個人的後面,一直盯到我們把東西穩穩地放好為止。這是榮小強先發現的,他立刻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所有的小朋友,於是,大家對於自己要搬的東西便挑剔了起來。
我們來幫忙是為了看梁羽玲,大人們也有來幫忙的,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只不過,他們看的不是梁羽玲,而是梁羽玲她媽媽呂秋美。
梁羽玲家住在巷尾,我們家和榮小強家住在巷子中間,門對門。
梁包子一家人天天從這兩扇門經過。“
人家呂秋美也不是天生下來就好看了,梁包子真捨得啊,不到一個月,人家已經在阿霞那兒量了七八套洋裝了……”榮小強他媽媽來家裡喝荔枝酒,午後的陽光把桂花盆景裡的砂子都曬出鹽了。榮媽媽用手指頭從大玻璃杯的底部摳出一粒泛黃的荔枝來放進嘴巴里,“哪像我們家那個小氣巴拉的,沒見過世面。”
“沒有啦,不到七八套啦,五六套,不到,不到。”母親也仰起頭來呷一口酒,一顆核小肉薄的酒荔枝滾進了她的嘴裡,“我們家這個也是,成天只會打算盤,沒兩個錢在那裡轉啊轉的,一頭熱,算進不算出……”
父親房裡的收音機傳來一陣急躁的板胡聲,鼓點緊密得像鍋底的小氣泡似的。母親和榮媽媽相視而笑。她們笑的是那叮叮咚咚的鼓點之間,父親靈巧的手指正在撥動算盤珠子的碰撞聲。這是我們家最穩定的一種聲音,一年四季,父親總是撫弄著那把特大號的算盤,像彈奏古琴似的撥出一長串無人能解的音符和節拍。算盤珠子不疾不徐地在油滑的竹骨上往返著,圓潤的珠子穿上穿下,叮叮咚咚……
下雨了。我和榮小強在梁包子的大木桌旁看他揉麵團,大木桌有我們的肩膀高,我們仰著下巴,看梁包子粗短有力的手指頭掐在雪白的麵皮上,凹下的麵糰輕輕地躲開,立刻又被梁包子的雙掌給收拾了,靜靜地躺在大木桌上,像一隻剛剛死去的大白鵝。
“滾開,滾開,刀子不長眼,滾一邊去!”梁包子抽出一把笨重的大菜刀,刀背有我們的指頭粗,他要表演削蘿蔔了。
“滾開,滾開,包子不長眼,滾開喲!”榮小強衝著我喊道。
“小王八蛋。”梁包子斜睨著一雙圓圓的小眼睛,一面舞弄著大菜刀板在白蘿蔔上刮下又薄又長的一層皮,削了一半,攔腰斬下,發現是個空心大蘿蔔,接連著咚、咚兩聲便給扔進了鐵皮垃圾桶裡去。
“好——可——惜——喲——”榮小強把下巴架在大木桌上,嘴巴一開一闔像只吳郭魚似的惋惜著。
“可惜什麼?大陸那麼大都丟掉了,還可惜個屁!”梁包子開啟冰箱門,抽出另一個帶綠梗的白蘿蔔來。
又細又薄的蘿蔔皮像雨絲飄下。
雪白的麵糰在一隻鋁皮洗臉盆裡沉睡著,上面蓋了一層厚厚的白紗布。梁包子不準任何人碰他又嫩又白的麵糰。
窗外,雨絲密密麻麻地飄下來,打在木瓜葉上,流進螞蟻窩裡。魚灰色的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澆在牆腳邊的一層青苔上。
梁包子把一塊精肉放在一截大樹幹做成的圓形砧板上,用兩把大菜刀一左一右地剁起來,又厚又亮的刀刃嘩嘩落下,不一會兒,就剁出一攤肉泥來。梁包子把肉泥刮進一個大海碗裡,往裡加鹽,加醬油,然後撈起來,朝碗底摔。
“梁包子,二十個豆沙包,二十個聽到了沒?”村子裡的男人,只有龐幹事會在這個時候來買豆沙包。他跨騎在一輛單車上,一手拄著把黑雨傘,一手推開梁家的紅木門,朝門裡喊道:“梁包子,快點,二十個,趙參謀待會兒開會要我給他送過去!”
梁包子抹掉手上的肉屑,瞟了龐幹事一眼,數了二十五個豆沙包捲進報紙裡去。
“快什麼快,趙參謀是你老子啊,我他奶奶的是梁司令。”梁包子淋雨走到門口把包子塞進龐幹事斜背在胸前的綠色帆布袋裡去。
“記我的賬。”龐幹事很彆扭地把一個圓鼓鼓的帆布袋護在雨傘下,踮著腳尖把單車掉過頭來。
“記你老子的賬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梁包子伸出粗短的手掌,用食指和拇指圍了一個小圈兒,在嘴邊比了一個喝酒的模樣,“來不來?燒了黃魚等你。”
“就中午?喝兩杯你就成了天王老子啦?”龐幹事不置可否,冒著斜雨往巷口騎去。
“喝兩杯老子連天王老子也不幹了!”梁包子心有未甘地在龐幹事濺起水花的後輪胎上甩了一句。
趁梁包子還未進屋裡來,榮小強很利落地把鋁皮臉盆上的白紗掀起一角,用指頭在漸漸鼓脹的麵糰上抹一傢伙,然後伸進嘴巴里:“好香喲,該你了。”
梁羽玲和呂秋美都在房裡,只有我看見榮小強動了梁包子的麵糰。
“快點啊,該你了。”榮小強急了。
我把手背在屁股後面傻笑著,搖搖頭。
“回家吃飯去,該回家了,小王八蛋。”梁包子走進屋內衝著榮小強和我喊道,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褲頭和泛黃的白背心,腰間紮了一條寬大的軍用皮帶,雨珠從他的短髮間流淌下來,看起來像一個滿身大汗的舉重選手。
回家吃飯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梁包子的黃魚。
吃完飯,我和榮小強很有默契地,像兩隻蜻蜓般回頭又飛進了梁包子的客廳裡。
午間電視新聞剛剛播報完,梁包子的小瓶高粱還有半瓶,大茶几上的黃魚也還剩下半條。
龐幹事沒有來。
梁包子要開始喝酒了。他扭開瓶蓋,在玻璃小酒杯裡倒了五分滿,輕輕呷一口,然後用象牙色的塑膠筷子叉起一小塊魚肚伸進嘴巴里,嘴角滲出一抹油來。
“唉——”梁包子用舌尖把嘴角上的一層油收拾了,然後像一個圓圓胖胖的、正在漏氣的瓦斯桶似的發出一聲由小而大、由近而遠的嘆息聲,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嘔——”榮小強踮著腳尖貓近梁包子,把他的小腦袋伸到梁包子的耳朵旁,像一隻大蜥蜴。
梁包子微微睜開一隻眼,瞟了榮小強一下,又閉上。
空氣中漂浮著半尾散發薑絲味的黃魚。
綠油精的廣告。“綠油精,綠油精,爸爸愛用綠油精,哥哥姐姐妹妹都愛綠油精,氣味清香綠油精,噹噹噹噹噹,噹噹——”
梁包子打鼾了。
榮小強拉著我的衣領往屋裡尋去。
梁羽玲在她的小木桌旁貼紙花。她的小手掌穿進一把大剪刀裡,從一張紅色的蠟光紙上剪下一朵高腳杯形的花朵,然後放下剪刀,在紙花的背後仔細地抹上薄薄的一層文山糨糊,用嘴輕輕吹了幾回,才貼到一張八開大的白色圖畫紙上。
榮小強隔著綠紗門對梁羽玲做鬼臉,梁羽玲轉過身去背對我們。榮小強還不打算放過樑羽玲,他走近紗門邊,用兩隻手爪子在紗門框上刮出乾澀的聲音,嘴裡還學著電視上的竹林鬼哭聲。
“嗚~~嗚~~”
梁羽玲低著頭走到門邊,臉頰上冒出了兩朵粉色的花暈,把門掩上。就在門快要完全封起,只剩下一小條縫隙的時候,榮小強突然把整張臉按進一格紗門裡,發出一串親嘴的啵啵聲。親完了,榮小強的臉還埋在紗網上來回滾了又滾。
“唉——”榮小強把臉蛋拔起來,回過頭朝我眯著眼笑,他的臉像一張世界地圖的草稿,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方格眼。
我看著榮小強的臉伸出舌頭來傻笑著。
“噓——”榮小強用食指擋在嘴巴上,然後扳著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洗石子地板上。
榮小強在前,我在後,我們像兩隻大老鼠般趴在地上往呂秋美的房門口摸去。
呂秋美的紗門後面吊了一塊藍碎花的布簾子,房間內傳出那臺大同電扇嘎嘎轉的顫抖聲,電扇轉到紗門這頭時,布簾子便被一股熱風翻開一小角在半空中軟弱地飄浮著。呂秋美的腳很白,除了腳背上幾條靛青色的血管,和腳趾上的桃紅色指甲油外,便是一味地白,荔枝色的白。一件紫紗的無肩洋裝從半空中降下來,在呂秋美的腳邊的腳邊圍了一圈,一隻腳被提了起來,重心有點不穩,然後另一隻腳也跨過衣服,並且順勢用腳尖把它給勾了起來。榮小強和我都用力捂著嘴巴。
木頭衣櫥的門被拉開,又闔上。
另一件淡藍色荷葉邊的上衣降了下來,電風扇又轉過去了,布簾子的一角快要掩蓋下來時,榮小強把嘴巴湊到紗門邊上鼓起雙頰往裡邊吹氣。
我們用手指頭把嘴唇夾住,差點笑出聲音來。
呂秋美換了一件又一件。
呂秋美要洗衣服了。
我和榮小強趕緊划動手腳,摸回客廳裡去。
梁包子鼾聲還很響,很勻。
梁羽玲的房門掩得實實的。
黑白電視熒幕上一條水平的雜訊規律地由下往上捲動著。
陷在桌縫裡的白麵粉。
薑絲味。
浴室裡的水龍頭被開到最大,往澡盆裡嘩嘩地衝。呂秋美有洗不完的衣服。梁羽玲有剪不完的紙花。梁包子有喝不完的酒。
我和榮小強有用不完的時間。
榮小強坐在梁包子旁邊的木手把膠皮沙發上,用手去掐白瓷碗裡的油花生吃,一面吃,一面看電視。畫面上的波紋跳得厲害時,榮小強很利落地從大沙發上彈起來,毫不猶豫地在電視機的腦袋瓜子上捶一傢伙。
梁包子的眉毛挑了一下,鼾聲暫停了五秒鐘才又接上。
雨停了。
梁包子推著他的大單車準備賣包子去了。臨出門前,我和榮小強照例給趕了出來。
梁包子家的紅木門被密密地關上了,大單車的屁股上馱著一隻白漆底掀頭蓋的大木箱子。
豆沙包2元
豬肉包3元
高麗菜包2元
光復神州
白底紅漆的幾行小字,歪七扭八,寫得真醜。梁包子往巷口騎去,經過巷口牆邊的一大叢九重葛時,大單車轉了一個漂亮的彎兒,像一架軍刀機從眼前滑過、消失。
梁包子走了。我們立刻轉過身去,大木門吱呀一聲被四隻手給推開,圍牆邊上的兩盆七里香被雨水淋得油綠泛光。榮小強扳開信箱上的小鐵絲,腦袋湊上前去,看見裡面空空的,再把手掌探進去上上下下攪了幾圈,確定沒東西了,才把手抽回來。
一隻瓜子肉醬的空罐頭兀自在小水溝裡生鏽著。
榮小強帶頭走進客廳裡去,扭開電視機的開關。熒幕過了一會兒才亮起來,畫面上數不清的細點像一盤黑鐵砂似的。下午沒有電視節目,我們早知道了。
屋裡有四個人,沒有人關電視。
電視的沙沙聲像一陣陣新鮮的空氣,帶著一股雨水滲進空心磚裡漫出來的味道。
我跟著榮小強跑進廚房裡去開啟冰箱拔龍眼吃,吃了龍眼,再灌冰開水,冷凍庫裡厚厚的一層冰苔也被我們用手指摳下來抹進嘴巴里。
我們回到客廳裡下象棋,半盤的暗棋,可以連吃連跳,一會兒就殺個精光,一盤接著一盤。
茶几上的油花生被榮小強一顆一顆地解決了,他拿了空碗走到廁所那頭:“梁媽媽,我要吃花生。”
呂秋美甩掉手上的水珠,用一條軍綠色的毛巾把手抹乾了,又給榮小強倒了滿滿一碗油花生。
然後,果然如我所料,榮小強要耍賴了。他說我動了他的棋子,原先的黑士少了一隻。
“我沒動。”
“你有。”
“沒有。”
“有。”
“有就有。”
“重來。”
“重來就重來。”
於是抹了棋子重來。
我們早就知道要重來了。
紗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梁羽玲從房間裡走出來,她往廁所走去,我們也跟上去。榮小強上前說:“梁羽玲,你要不要玩象棋?”
沒有回答。
我們跟進廚房,看著梁羽玲走進廁所,然後正在洗衣服的呂秋美從大鋁盆邊站起來,甩甩手,水珠子從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來,穿過膝蓋上的皺褶,往下流到腳踝邊上,變成一顆小小的水沫子。
呂秋美坐到餐桌旁的圓凳子上,望著窗外發呆。桌上的紅花塑膠布上有一碗帶皮的大蒜,還有一條溼淋淋的抹布蜷曲著。
面向天井的窗玻璃上有一個大黑點,近看才知道是兩隻綠頭大蒼蠅疊在一起,一上一下。
天井裡有刺眼的大太陽,可以讓呂秋美曬衣服。
我和榮小強無所事事地站在廚房裡等待著。
客廳裡電視機的畫面像一盤黑鐵砂吱吱吱地跳動著。馬桶沖水的聲音。廁所的門被打開了,梁羽玲走出來,低著頭從我和榮小強之間穿過。
“梁羽玲,要不要玩象棋?”這話我在心很快講完了,沒說出口。
呂秋美又回到廁所裡去了,水龍頭被開到最大譁嘩地往盆裡的衣服上衝著。水花濺到她的手臂和大腿上然後流下來,和肥皂泡一起漂到屋外的小水溝裡走遠了。
我們繼續回到客廳裡下象棋,連吃連跳的,一盤棋子一下子殺個精光。下完了一盤再接一盤。
油花生還有半大碗。太陽掛得高高的,下午的時間還長得很。
在梁包子家這樣耗掉的下午數不清有多少個,一直到有一天,呂秋美不再曬她的衣服了。
我想,我大概是我們村子裡最後一個看見呂秋美的人吧。
那天下午,榮小強牙痛沒有出來,我一個人吃過中飯依舊走到梁包子家門口。我不敢推開那扇紅色的大木門。
過了好一會兒,我聽到梁包子推單車的聲音,於是便躲回家去。我從家裡的門縫瞧見梁包子穩穩地騎遠了,才又走出來。
陽光好大,巷口的九重葛開滿了紫紅色的小花。
梁包子把大門密密實實地帶上了。
我坐在梁家門口的水泥臺階上,一股熱乎乎的燒燙感從我的短褲底傳上來。巷子裡一個人都沒有,這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梁羽玲家的大門口坐了多久。(太陽燒烤水泥的味道。)隔壁家大得有點不真實的青皮香蕉、芒果靜靜地掛在高高的枝丫上。
背後的紅色大木門突然被拉開了,我嚇了一跳從地上站起來。
是呂秋美,她也被我嚇了一跳。“梁媽媽,我找……”我低下頭,看見呂秋美穿著一雙雪白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兩截式洋裝也是新的,我還不曾在梁包子家天井的曬衣竿上看見過。
“你找梁羽玲玩?進去吧。”這是呂秋美跟我說的,或者,跟我們村子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抬起頭來看了呂秋美一眼,刺眼的大太陽被門上方的水泥板擋住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呂秋美戴了一支很大的黑色太陽眼鏡,頭上包了一條寶藍色底向日葵花紋的大方巾,她的聲音微弱而柔軟。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多說幾句話,可惜並沒有。
呂秋美說完這一句話之後,就踏下水泥臺階,往巷口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開的大門。
我看著呂秋美頭巾上一團簇擁著的向日葵轉瞬間消失在巷口的那叢九重葛後面,過了一會兒,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也不再傳來了。
“你找梁羽玲玩?進去吧。”呂秋美走了之後,我站在梁包子家門口,腦袋裡一直重複傳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句子。
這次是呂秋美邀請我進去的,因此我不必像平常一樣溜進去吧?
但又有誰知道,門不是我開啟的呢?
我站在梁包子家門口,很僵硬地把脖子轉向巷口的方向。
外邊一個人都沒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走到巷口的九重葛旁邊,伸手摘了一片嫩綠的新葉,不經意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後撒在地上。我往回走。
梁包子家的大門沒有關上。門不是我開啟的。我走進前院裡去,牆腳邊的兩大盆七里香長得好極了,有幾條細枝已經快冒出牆頂了。
太陽好大。
我走進客廳裡去,電視機的門是拉上的,有一隻大壁虎粘在上面,動也不動的。
小茶几上有半碗油花生和半瓶高粱酒。我沒有吃花生。我扭開小酒瓶的鋁蓋,湊到鼻子前面用力聞了一下,瓶口沾到我的鼻尖,涼涼的。
我走進廚房裡去,經過樑羽玲房間的時候,我沒有往裡面看。我知道梁羽玲在她的房裡。我拉開冰箱的門,用手指頭去摳冰庫裡的冰苔吃,吃不完就抹在臉上。融化的冰霜從我發燙的臉頰流到脖子上,我的脖子很髒,隨手就能搓下幾條油垢來。
呂秋美房間裡的電扇沒有關,還一直嘎嘎地轉動著,轉到紗門這頭時,布簾子便被一股熱風掀起一小角在半空中軟弱地飄浮著。
“你找梁羽玲玩?進去吧。”輕輕拉開呂秋美的紗門時,我一直想到這句熟悉又陌生的話。梁包子騎著大單車賣包子去了。梁羽玲在她的房裡剪紙花。“進去吧……”
大木床的床腳邊有幾罐梁包子泡的藥酒。人參的長鬚,海馬的卷尾巴,水母一般的當歸,交纏如毛線團的雨傘節,鹿茸切片上的美麗花紋,紅黑色的枸杞子懸浮在大玻璃罐子裡……
大衣櫥的木門被我拉開,發出一截乾澀的壓擠聲和冷冷的樟腦味。滿滿一大排的衣服整齊地吊在衣杆上,一件挨著一件,乾淨而鮮豔,好像昨天才從阿霞的裁縫店裡抱回來的。
梁包子家乾淨極了,看得出來是剛剛才用心整理過的。廚房的洗手槽裡一點菜渣也沒有,大木床上的床單被一雙細心的手抹平了,像一把竹掃帚從細沙上拂過,留下淺淺的凹痕。
掛衣釘也收拾過了,上頭只有一件梁包子的薄睡褲安靜地垂掛著,藍白色相間的直條紋,寬大的褲管上還留著梁包子穿過的形狀。
呂秋美不會再回來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梁包子客廳裡的燈泡亮了一整夜。
直到很晚的時候,還有很多大人們聚在巷口的那叢九重葛旁邊壓低了嗓門說話。他們說話的時候眼珠子不時地往巷底梁包子家的大門口眨一下。
父親的房間裡依舊傳來算盤珠子叮叮咚咚的聲音。那是扁圓形的木珠子在油亮的竹骨上滑動撞擊的乾脆聲音,和昨天沒有兩樣,只是聽起來不再那麼像是雨聲了。
我坐在自己房間的木床上,我等待。
我沒有什麼可想的。
那天下午和往常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榮小強牙痛沒有出來,梁包子去賣他的豆沙包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間裡剪紙花,呂秋美頭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出去,“進去吧……”
梁包子家被細心地打掃乾淨了。陽光好大,天井裡的曬衣竹竿上一件衣服也沒有,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梁包子家的廚房裡,我覺得無話可說。陽光好大,好乾淨。
呂秋美不再洗她的衣服了,我突然覺得孤單起來,好像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轉學了。
梁羽玲在她的房間裡,她不知道呂秋美不會回來了。
我輕輕走近梁羽玲的紗門,在木條框上敲了兩下。
梁羽玲沒理我。
我又敲了一下,然後拉開紗門。梁羽玲生氣了,她啪的一聲把手上的大剪刀重重地按在桌上,走到門邊,把門關上。就在門快要完全闔上的時候,我把手伸進門縫裡,門板重重地夾在我的手掌上才往後彈開一點點。
我想,並不是因為痛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對梁羽玲說:
“下雨了。”
選自袁哲生作品《猴子羅漢池》
袁哲生,1966年生,2004年04月06日在臺北去世。淡江大學西洋語文研究所碩士。臺灣知名作家,曾任《FHM男人幫》總編輯。曾獲17、22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及聯合報、中央日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小說正獎。著有小說集《靜止在樹上的羊》《寂寞的遊戲》《秀才的手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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