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龍
漫長而兇險的絲綢之路,以及圍繞著它同樣漫長又紛繁複雜的歷史,多少國家和文明的興衰與它密不可分。而作為它的起點和終點,我國的古代旅行家們對它的探索和記載就更多了,從張騫到法顯,從玄奘到杜環......到了元朝,還有中世紀走得最遠的中國人巴瑣瑪。
在《絲綢之路大歷史》這部書中,作者郭建龍著重挖掘了這些中國傳世史料中的傳奇故事,透過人物故事和文明交融雙重敘事線索,勾勒出中國視角下的絲綢之路歷史,展現中西之間縱橫交錯的地理通道如何塑造了歷史上的世界格局。
他總結了中國在絲綢之路歷史上的不同階段——“征服時代”“信仰時代”“貿易時代”“帝國時代”“帝國依舊,中央已失的時代”。從這些不同階段的不同國家面貌中,讀者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中國在不斷加深對世界的認識的同時,世界也深深地改變了中國。
經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私家地理摘錄其中南北朝高僧法顯前往天竺求經的經歷,展現一千多年前的佛國阿富汗的風貌,以及旅途上的千辛萬險。
離開了竭叉國,他們向著談之色變的蔥嶺進發。
作為蔥嶺重要組成部分的帕米爾山結可以算作地球上一個奇蹟。人們談起山脈來,大都認為山脈是一個條狀地帶,即便規模如喜馬拉雅山脈和崑崙山脈,也都符合這個規律。但在帕米爾,所謂的山脈卻並非是條狀的,而是如同一團亂麻,是許多個山脈在這裡打了個結。
帕米爾山結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與世界上著名的幾大山脈有關,這些山脈分別是喜馬拉雅山、崑崙山、喀喇崑崙山、興都庫什山,這四條山脈如同四條飄帶,突然在帕米爾打了個結,形成了一片高地。因此,帕米爾才被稱為“真正的世界屋脊”,是對生命而言環境最惡劣的所在。人們傳說蔥嶺藏著毒龍,常常噴出毒風、雨雪、飛沙、碎石,將行人害死,事實上,這都是惡劣的自然環境罷了。
事實上,去往“西天”並不一定走蔥嶺,在新疆西部大致有三條主要通道,可以通往國外,分別是:第一條,從天山以北或者伊犁河谷進入現代哈薩克境內,這裡以草原為主,是遊牧民族常選之路;第二條,從天山以南進入現代吉爾吉斯斯坦的道路,也就是進入費爾干納谷地,從前去往大宛地區的道路;第三條才是翻越蔥嶺進入阿富汗或者巴基斯坦的道路。
比如更早的張騫就走了前往大宛的道路(第二條),這條路在蔥嶺以北。到達大宛後,就可以繞過蔥嶺的主體山脈,從中亞的河中地區(撒馬爾罕、布哈拉等地)進入阿富汗,再翻越阿富汗境內相對矮小的興都庫什山進入印度。
而法顯所走的蔥嶺道是難度最大的一條,卻是通往南亞的近路,可以繞過中亞和阿富汗,直接進入現在的巴基斯坦境內,與現代的中巴友誼公路的路線相似。
法顯花了一個月,才翻越了蔥嶺,直接進入了巴基斯坦境內的北天竺。在一條叫達雷爾(Darel)的河流(玄奘稱之為達麗羅川)旁,有一個小國叫陀歷,位於現在巴基斯坦的達地斯坦(Dardistan)一帶。這個小國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但曾經是西域道路上一個重要地點。法顯來時,這裡有一個高8丈、足長8尺的木像,據說是有羅漢將工匠送上兜率天,根據彌勒菩薩真身打造的。根據傳說,這個像是在佛陀圓寂後三百多年造的,另一個傳說又認為,這個像造好之後,恰好就是天竺的僧人過河到達漢地,將佛教帶往中國的時候。
從陀歷向西南行15日,在新頭河(今印度河)河谷中上下,這裡的河谷是河水硬生生在喀喇崑崙山和興都庫什山中劈出來的。在荒涼如同月球的地表上,一條泥水河奔流而下,幾乎沒有河岸存在。為了順著河谷行走,人們只能在懸崖峭壁上鑿開一條路。如今連線中國和巴基斯坦的公路就修在附近。這條用生命築起的公路,其實運載能力極其有限,卻承擔著中巴走廊的巨大重任。
過了新頭河,進入斯瓦特河谷,就到了當時人們認定的正宗的北天竺烏萇國。這個國家的首都在現在巴基斯坦的曼格勒(Manglor),距離大城市明格拉(Mingora)不遠。如今屬於巴基斯坦複雜的西北民族區域,與阿富汗接壤,是塔利班活動的高發區域之一。
烏萇國有500座寺廟,都信奉小乘佛教。據說佛陀當年到北天竺漫遊,到烏萇國就止步了。這裡也因此留下了一系列佛跡,比如佛陀足跡、佛陀曬衣石、佛陀度惡龍處等。曬衣石高一丈四,寬兩丈許,其中一邊是平整的。
到了烏萇國,一路上最艱難的地方也就過去了。
在這裡,慧景、道整、慧達三人再次提前出發,前往那揭國去看佛影神蹟。雖然他們的路線繞過了巴基斯坦,不用穿越興都庫什山,也不用前往阿富汗北部,但在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交界地帶,也就是現代阿富汗的東南部,也有不少佛跡,其中有的佛跡(最著名的是佛影)是全世界聞名的,在中亞的知名度比菩提伽耶都高。許多西域的佛教僧人去朝聖,就是以看佛影為最高目標。從中國來的僧人自然不會錯過,需要繞一點兒路去看一看位於今天阿富汗境內的那些景點。慧景等三人先出發,並不意味著其他人不去,法顯等人只不過要先轉一轉其他地方,再前往那揭國去觀賞這些地點。
送走了三人,法顯等人在烏萇國完成了公元402年(元興元年)的夏坐。這一年,法顯翻過了死亡之地蔥嶺,來到了地勢較為平緩的烏萇國。最高大的山脈被他甩在了身後。
夏坐完畢,法顯等人南下到宿呵多國(在斯瓦特河沿岸)。佛教相信轉世輪迴,傳說佛陀的前世屍毗王曾經來到過這裡,帝釋天為了試驗他的仁心,化作老鷹和鴿子,由於老鷹要吃鴿子,鴿子又向屍毗王求救,屍毗王只好割自己的肉換取鴿子性命。這裡也因為割肉救鴿而成名。
從宿呵多國向東行5天,就到達了西域歷史上一個著名的國家:犍陀羅國。犍陀羅位於現在的巴基斯坦白沙瓦周邊,以及阿富汗東部一帶,地域廣大,擁有多座城市。但白沙瓦在歷史上卻是著名的貴霜帝國的首都之一,也曾經是世界貿易的中心地區、絲綢之路南線的最重要中轉站。法顯最初沒有進入犍陀羅的首都,而是到了犍陀羅的一個小城犍陀衛,這裡屬於小乘佛教區域,有一個金銀裝飾的大佛塔。
從犍陀衛向東行7天,已經接近現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在那附近的拉瓦爾品第地區有一個國家叫竺剎屍羅國。這裡,以及東面兩日行程處,分別有一個聖地,前者是佛陀前世月光王將自己的頭施捨給人的地方,後者是佛陀前世薩埵那太子將自己喂老虎的地方,這兩處都有大塔,各地國王施捨無數。
佛教雖然發端於數千裡之外,但當犍陀衛國這個地方皈依了佛教之後,其虔誠程度顯然比菩提伽耶等正宗的佛教發源地區還高一等級。在菩提伽耶等地,佛教已經進化到了探討理論的程度,但在外圍區域,人們卻將佛教改造成一種以神話傳說為主的信仰。於是,佛陀的各種前世身份不得不一次次地來到這裡,遭受各種災難來彰顯神蹟。
印度佛跡大都是佛陀真的到過並修行過的地方。而巴基斯坦地區由於過於遙遠,顯然佛陀“此生”沒有到過,人們只好宣傳他的前生了。
在古代,人們要從今天的阿富汗去往印度,並不經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這個首都是一座全新的城市,是巴基斯坦獨立後才建立的。在古代要去往印度,是從犍陀衛向南走,在更南方的位置進入印度。於是法顯回到了犍陀衛,向南行4天,到了一個叫弗樓沙的城市,他稱之為弗樓沙國。所謂弗樓沙國,就是法顯時代犍陀羅真正的首都,也是現代白沙瓦市所在地。弗樓沙國有一個當時舉世聞名的建築:高40餘丈的巨大佛塔。這個高度已經將近百米,是樂山大佛的1.5倍高。佛塔一直存在了數百年,直到玄奘時期依然完好。
弗樓沙國還有一個著名的聖物叫佛缽,傳說是佛陀當年使用的。貴霜王攻取了這裡之後,在佛教感召下皈依了佛教,想把這個缽拉走,用了8頭大象都拉不動,只好在原地建塔。如同世界各地的穆斯林去麥加朝拜一樣,佛教徒們也喜歡到弗樓沙國將自己的供養放在缽裡,缽的容量大約有2鬥,但據說有的窮人放一點兒,佛缽就滿了;而有的富人放了百千萬斛,佛缽也不見滿。
在中國北方,佛教是從中亞傳入的,而中亞的佛教是在貴霜帝國的影響下建立起來的,在當時很多中國人眼中,所謂西天朝聖,不是去往印度的菩提伽耶,而是去往貴霜帝國的首都弗樓沙。在與法顯同行的人中,寶雲、僧景兩人西行的目的就是來供養佛缽,他們並沒有想去往中天竺地區。現在,既然完成了任務,他們就要回國了。
慧景、慧達、道整三人本來已經先去了位於阿富汗的那揭國去供奉佛影、佛齒等佛跡,按計劃,他們應該回到弗樓沙國與法顯見一面,但慧景在路上病了,道整留下照顧他,只有慧達一人回來,在弗樓沙國與法顯見面。
見面完畢,慧達、僧景、寶雲三人一同離開,踏上了歸鄉之路,慧應在佛缽寺去世,加上在焉耆失散的智嚴、慧簡、慧嵬三人和在於闐分開的僧紹,揹包客們在一番聚散後,終於要分開,各做各的事情去了。法顯此時的伴侶就剩下了在養病的慧景和照顧他的道整兩人,且還沒有會合。
雖然人手越來越少,法顯還是決定先不往天竺方向,而是先去那揭國看佛影。
從弗樓沙國向西行16由延,就到了那揭國。這裡大約相當於今天阿富汗的賈拉拉巴德,如今是從阿富汗首都喀布林通往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的交通要道,也是阿富汗戰爭中美軍和塔利班爭奪的中心地區。
在法顯時代,那揭國是一個聖物彙集的地方,在它旁邊一個小城有佛頂骨,那揭國本身有佛齒塔,城東北還有佛錫杖,而最神聖的則是城南半由延一個石室內的佛影,是古代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區的一大神蹟。
所謂佛影,可能是石頭上一塊天然的如同佛像的印記,離著十餘步觀察,這塊印記顯得比較清晰,走近了之後,又變得暗淡,若隱若現。
這些神蹟在穆斯林到來後全都消失了,換成了現代的伊斯蘭教神蹟。
法顯在那揭國度過了三個月的冬天,與慧景、道整會合後,終於向著最後的目標——中天竺趕路了。他們向南翻越小雪山。所謂小雪山,就是賈拉拉巴德之南的薩菲德山脈(Safed Koh),這裡也是塔利班盤踞之地,由於山勢複雜,洞穴遍佈,美軍用炸彈都無法將他們從山洞中炸出來。這裡也是罌粟遍地的地方,因為戰爭破壞了水源,無法種糧食,人們只好種罌粟來解決經濟問題。
小雪山對法顯等人也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山上大雪紛飛,風暴驟起,將幾位漢地僧人困住。慧景由於身體弱,終於吃不消走不動了,他口吐白沫進入了彌留狀態。他告訴法顯:我已經不行了,你快走,不要都死掉。
慧景死後,法顯撫屍痛哭,不得不向前翻越山嶺。這可能是這位百折不撓的漢子最悲傷的時刻。
阿富汗對全世界來說都是一個充滿了悲劇意味的地區,它曾經讓無數的英雄豪強望峰息心,也曾經葬送了無數的性命和野心,這一次,幾位倔強的中國僧人也嚐到了這堵世界之牆的冷酷。
責任編輯:錢成熙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