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重慶武隆仙女山,聞著了繚繞天地的異香。我問當地人這是什麼香味,答曰桂花。在武隆這個與一個西南地區縣城大小相當的山間新區裡,與川渝地區的許多地方一樣,滿大街的火鍋店都是標配,而我用力嗅了嗅,眼裡只見火鍋店,鼻子裡卻聞不到火鍋味。鼻孔空間有限,早已讓桂花香先期佔領了。於是,入住房間後,我在平板上寫下了來到仙女山的第一句話:這是一個桂花香全面碾壓火鍋味兒的地方。
大西南去過多少次,總體印象是山多平地少,水多草木多。武隆也一樣,在烏江邊上,平地已經容納不下城市的擴張了。而仙女山的山頂恰好比較平坦。一條條街道掩映在各種樹木下,一座座房屋如在花園中,假如沒有滿街的桂花樹,我想整個街區也會飄蕩著草木的芬芳。當然,我的目的地不是這座山間新城,而是原本意義上的仙女山。
不愧是重慶的避暑勝地,早上出發時,天空灑下露水一般的稀疏雨滴,就感覺到涼爽了。連續多天在南方出差,可把我這個沉浸在西北秋高氣爽中的西北土著熱的不輕,忽然間涼爽下來,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竟覺出若干意外,隨即便是欣喜。
這裡的山路九十九道彎,一彎更比一彎彎,一個大彎裡埋伏著許多小彎,大彎宛如張大的射大雕的大弓,小彎就是那嗖嗖連發的小弩弓。大弓小弓套連環,絕世美景連環看。道路兩邊都是山。說是山,看不見山體的顏色形狀,山頂是樹木花草,山坡是樹木花草,山腳還是樹木花草,一句話,都是樹山草山花山。很多時候,花草樹木太過擁擠,有些花草枝葉溢位來,招搖於路面的上空,沒有車輛行人經過,她們輕輕招手,偶有車輛行人經過,她們像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熱烈招手,手臂晃動中,青山著意,芬芳如潮。出發時的細雨微風,此時,細雨仍是細雨,雨腳卻漸趨綿密,微風依然是微風,風中卻攜帶了寒意,而在細雨微風中,秋天也亮出了蕭瑟肅殺的真面目。在細雨微風中,仙女山的腹地到了。
據說,這裡原來是一家林場,最初以伐木為主業,後來以植樹為使命,當然,現在是人們休閒避暑的天堂。套用一句武俠小說中的橋段: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天堂,見過天堂的人都死了。我活著,我卻願意把仙女山當成天堂的模板。山高林密,風未驟,雨已急。此處其實是杉木生長的天堂。一片片杉木林,像是軍容嚴整的隊伍整裝待發,一任風吹雨打紋絲不動。不是規範意義上的那種樹幹頂天立地樹冠遮天蔽日的大樹,只能算是高樹。樹幹一律端直高挑,像是一排排精心選拔出來的軍旅儀仗隊。一棵樹佔地面積都不大,間距二三米,一片片組成整齊莊嚴的方陣。常見的隊伍集結起隊形後,大約是嚴禁無關者在隊伍間穿梭行走的。仙女山可以,因為這是一個休閒避暑之地,隨時笑迎接納八方來客。杉木林也是這樣。如此綿密的樹林,樹下芳草紛紛長,野花悄悄開。我試著在樹林裡走一走,樹下之草卻不是在象徵性地生長,而是像所有的野草一樣,在利用所有的空間,盡情地綻放著自己的生命活力張力。厚實的登山鞋,落在草甸上,像是光腳踏在了羊絨地毯上,鬆軟,溫厚,富有彈性,腳心癢癢的。而經過微風梳理細雨潤澤的草甸,腳心的癢感立即會傳導在心頭,心頭頓時也癢癢的。
杉木林外是空曠的草地,此時,微風已是疾風,細雨已是冷雨,而遠山已不可見,近山盡在煙雨霧鎖中。這是仙女山的本色。仙女傳說了數千年,數千年來誰曾一睹仙女的仙姿仙容?這就對了嘛。所謂天作之合天作之美,全在於,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遠看宛然,近觀杳然。
很冷,不是涼,是真的冷,像我這種怕熱不怕冷的老西北,都覺著冷。我穿著半袖,站在草場的木樓陽臺上看風景。聽不見雨聲,看不見雨滴,但雨量卻不算小,纖細若仙女繡花時針腳大小的雨腳,一針針紮在草地上,不見水花飛濺,眼見得雨露潤草草精神。雨水落在胳膊上,不是風吹雨打的那種打,僅是噴灑香水的那種灑。
木樓下不遠處是一群羊,山羊綿羊,大羊小羊,黑羊白羊,羊兒不去躲避風雨,都在草場安閒。一些人,三三兩兩,打著傘,紅傘,綠傘,花傘,黑傘,行走在雨裡霧裡的草場木質棧道上。頭頂白色雨霧,身邊綠草茵茵,更遠處,不見傘,不見人,只見雨霧。不遠處,像是一幅江南水墨畫,背景是煙雨,近景是稻田,田塍上緩慢移動著人和傘的幻影。走得近了,哦,這個是男人,那個是女人,看不清美醜妍媸,只有模糊的高低胖瘦,像是畫家野外寫生的草稿。
草地上還養著馬,很多的馬。在北方草原,馬是草原的半個主人半個靈魂,沒有馬群飛馳的草原,主人寂寞,過客孤獨,飛禽走獸一概慵懶無精神。常去北方的草原,喝烈酒,騎烈馬。此前知道,西南山區也養馬,也放羊,也有草原,可是,親身走進西南山區草原的機會卻不多。與北方草原除了寬闊遼遠不在一個量級上,其他別無兩樣,一望很多馬。馬在草地吃草,馬在草地嬉戲,馬在風雨中的草地上成為移動的風景。
接近一匹陌生的馬,如同和一位女士打招呼,不能冒失,要懂得尊重。這些古代的戰場王者,雖退出戰場很久了,但血氣傲氣,還留存在血脈傳承中。老兵不死,只是日漸凋零,戰馬不再戰,戰馬的精氣神,仍在馬思邊草拳毛動。一個人的高貴可以透過自我修為得來,而戰馬的高貴卻來自天生。不容玩褻,拒絕輕薄,戰馬崇尚的是征服,互相征服。服你,你便是一生一世的主人,不服你,你趁早離我遠點兒。仙女山的馬不存在征服,只是近距離觀賞。欣賞一匹馬,如同欣賞一個人,目不轉睛盯著對方看,那是挑釁,別有用心,遇到東北大哥,會給你來一句:你瞅啥!目光遊移閃爍,賊人賊眼,那是偷窺,不懷好意。仙女山的馬要求你:大大方方地,坦坦蕩蕩地,真誠友好地。
出自欣賞的目光誰都看得懂。馬也看得懂。在動物中,狗和馬是最懂得人的。狗懂得人,便最懂得做狗,一切唯主人是瞻。主人善良,狗也善良,主人惡劣,狗比主人更惡劣。馬的懂得人,既懂得主人的好惡,又能修正主人的好惡,不該做的,馬不會跟著你無頭無腦地做,你想幹壞事兒,馬不會一味地縱容放任你的惡意惡行。馬是有原則有底線有擔當的生靈。
靠近路邊有一匹棗紅馬,不是北方草原那種一嘯千里的高頭大馬,體型不算雄壯,但顯得矯健緊湊。它在低頭吃草,孔子曰,食不言,寢不語。它是食不言的典範。其實,它知道有人來了,我也知道它知道我來了。我走近它,以日常走路的步速步態走近它。它面朝我,我面向它,它看了我一眼,我給它打了一個招呼,它抽了抽鼻孔,算是給我打招呼了。我蹲在它面前,它低頭吃草,偶爾會抬起眼皮看我一眼。我掏出手機給它拍照。拍就拍吧,我似乎聽見了它的表態。正面拍過了,它給了一個側面。側面拍完了,它將另一側掉過來。我不打算拍它的後面,它也沒有打算讓我拍後面。戰士只能把後背留給戰友,退出戰場的戰士,終生都會保持這個習慣。這是習慣性警覺。戰馬也同樣,退出戰場的戰馬,戰場意識已深潛在意識深處。這個我懂得。我沒有當過兵,但我家出過不少軍人,我沒有騎過戰馬,但我懂得馬的習性。
風停雨歇,雨後斜陽,森林裡,天地好似恰才收筆的一幅畫,天空中浮雲片片,斜陽皴染,飛鳥翩翩,聲聲斷斷,森林裡墨跡淋漓,樹幹指天,花草鋪地,草地上,馬兒撒歡,蟲鳴唧唧。遠處山更高,祥雲繚繞,惚兮恍兮,那是仙女的府邸,仙女到底不肯以真容示凡人。(馬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