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員。」
01.
37年前,遠在大連拍戲的遊本昌,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妻子說上海電視臺很欣賞他的表演風格,想讓他拍喜劇《濟公》,希望他得空可以去試戲。
遊本昌接到電話,「木」了一陣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一連三聲「好好好」回應著妻子。
這三聲「好」,把他送到了濟公劇組。
現場,導演張戈問遊本昌:「你覺得濟公是什麼樣子的?」
遊本昌也不端著,趕緊站了起來。對張戈說:那我來模仿一下吧?
說完後腦子一個大回轉,瘋狂放映小時候常看的沈笑梅版的濟公。他學著沈笑梅的腔調,用上海話說了一句:老闆,個則窩子裡相跑來跑去額是撒麼斯?(老闆,這個鍋裡跑來跑去的是什麼東西啊?)
張戈聽完,對著遊本昌說了一句「就他了。」
遊本昌好一陣歡喜。
接到「濟公」這個主演時,遊本昌已經52歲,年過半百,不再年輕。在此前,他從未演過主角,跑了30年龍套。演了79個角色,都是小人物。
換作別的小鮮肉,可能早沉不住氣,一溜煙跑了。遊本昌沒有,他一直苦苦堅持,堅持的緣由,是他真正熱愛藝術。
遊本昌從小愛看電影,二姐經常帶他去影院。卓別林、秀蘭·鄧波爾的電影,大部分他都看過。6歲的年紀,他就特別羨慕熒幕裡會拍電影的人。
1951年,遊本昌18歲,高中畢業後,他順利進入了南京文工團,因成績優異,一年後被保送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
上戲認認真真學了四年,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北京,在中央實驗話劇院當演員。
02.
遊本昌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後,演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角色。不能出任主演,並不是遊本昌業務能力不行。最大的原因,是他天性不愛爭搶角色,更不會說好聽的話,巴結領導。
跟遊本昌一個起點的人,比他「飛」得早,他還在原地打雜。
即便如此,遊本昌也沒有灰心。在他的心裡,只有小演員,沒有小角色。為此,他可以反覆揣摩一個角色。
為了演好「農奴」,他竟然翻看了斯特洛夫斯基原著《大雷雨》的19個譯本。只有這樣,他的內心才有底氣,才能確定龍套該怎麼演,是符合人物角色的。
《大雷雨》裡,女主人自殺後,「農奴」最後一個登場,整場戲,他沒有一句臺詞,只有短暫的十幾秒。
經過反反覆覆的揣摩和分析,最終他以「瞎一隻眼,瘸一條腿」的形象登場。
這段表演,沒有一句臺詞,卻被評價為「經典龍套」。他的「農奴」,成了全劇核心。
拍戲勤奮,鑽戲痴迷的遊本昌,沒有想著快速成名,賺快錢,出快名。
命運垂青他,是他遇見了1983年首屆央視春晚的導演黃一鶴。
那時遊本昌演了個啞劇,叫《孫二孃開店》。恰巧黃一鶴去看戲,看到遊本昌的表演很有意思,就邀他上84年的春晚。
遊本昌聽完樂了。
默默無聞這麼多年,忽然要上春晚。春晚是什麼性質啊?意味著自己即將走入全國人民的視線,要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啦。
於是,1984年春晚上,遊本昌帶來了啞劇《沐浴》。
這段表演,從他差點摔倒、假裝脫下衣服、擰開水龍頭沖洗身體,“洗完頭”遭遇“斷水”,水再來時“溫度過高”,燙得他哆嗦漂移……整個不到四分鐘。
但就這關鍵的幾分鐘,讓遊本昌名聲大振,春晚的舞臺,讓他感受到了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榮耀。
03.
作品是演員的通行證。
上完春晚沒多久,導演張戈便找到了遊本昌。讓他來試戲《濟公》。
當時候選人有好幾個,其中包括遊本昌的學生嚴順開(阿Q正傳扮演者)。但最後張戈還是選擇了遊本昌。
遊本昌是南方人,對南方生活熟悉。他身上也有非常濃厚的「海派氣質」,儒雅、文明。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張戈遠遠觀察遊本昌時,看他跟別人說話,說話的神態與風度風度,是他想象當中的濟公。再加上游本昌本人信佛(6歲時,高僧說他活不過13歲,除非皈依佛門躲劫。父親便把他送往上海法藏寺皈依,法號乘培)
種種因加起來,遊本昌非「濟公」莫屬,也似乎可以解釋為:遊本昌30多年沒演過主角,「濟公」這一角色,是獨獨為他預留的。
演《濟公》這部戲,遊本昌沒有在乎錢,他與張戈沒有談任何片酬,意思是看著給就行,然後徑直去了上海。
最後張戈給到的片酬,120一集,先是拍了6集,後面效果好補了兩集,後面兩集給到了150。攏共一千出頭。
04.
張戈並沒有給遊本昌很長的準備時間,從準備到拍攝,只有短短的一個月。有多年拍攝經驗的遊本昌,內心很慌,雖然他小時候經常看沈笑梅演的濟公,但真正等到自己出演時,內心一萬個拿不定主意。
直到有天他在杭州地攤上,看到一尊濟公的雕像,一下就來了靈感。
眼前這尊雕像,尖尖長長的下巴,拿著一把破蒲扇。彷彿在告訴遊本昌,就按他這麼演。
本來沒有底的遊本昌,看著這尊竹根雕,瞬間有了感覺。於是花了25元,恭恭敬敬地把「濟公」請回了家。
回到家後,遊本昌把「濟公」要穿的衣服做舊,把扇子剪得破破爛爛。對著鏡子照了照,心滿意足。
「濟公」身形有了具象的輪廓,遊本昌又琢磨著該怎麼演,會比較貼切。
遊本昌每天琢磨戲,比如醉酒的狀態怎麼演?這是一門學問,也是考驗。既不能歪歪扭扭的「醉」,也不能病怏怏的「醉」,而是要美著「醉」。
他想到蓋叫天老師講的《武松打虎》,美著醉,要像風擺荷葉,腳踩棉花一樣。這一想,又有了主意。
前兩集的《濟公》,遊本昌的感覺還稍微差點。到第三集時,他完全進入了人物角色,像是真正的「濟公」附體。
說到這,遊本昌得感謝那雙鞋。
遊本昌在西湖的三潭印月,拍完日出後,坐在那裡休息。導演在另一頭準備,準備好後叫他過去。他經過九曲橋時,一顛一顛地跑,因為鞋太大,不跟腳。遊本昌跑著跑著,突然感覺這就是濟公的步態,踢踏踢踏。
他就那樣走到導演面前說:「這就是濟公的感覺啊! 」
05.
拍《濟公》,遊本昌豁出了半條命。他特別珍惜「濟公」這個來之不易的角色。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白天演戲,晚上總結。52歲的年紀,他比很多年輕演員都拼。
在戲裡,他更癲狂。《濟公》裡,有幾個印象很深的鏡頭。
一是「濟公」吃肉。他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得倍兒香,觀眾看著都眼饞。
但實際上,那個肘子肉,全是臭的。
肉是頭一天下午買回來放進冰箱的,為了趕工,第二天早晨四五點要出發,肉又從冰箱裡取出來放到塑膠袋裡。劇組在山上呆一整天,當時夏天,39度的高溫,肘子全臭了。
劇本里的「濟公」,是「酒肉穿腸過」。遊本昌必須把大塊吃肉的性情表現出來。肉臭了,他要裝作很香的把它吃進去。
他「咬咬咬,嚼嚼嚼」要把體現美味出來。導演不喊停,他就一遍遍嚼,等到這條過了時,遊本昌才敢把臭了的肉都吐出來。
還有一幕,是「濟公」捱打。那個鏡頭他拍了12次,沒有用替身。
遊本昌墊了層層薄薄的防護墊,群演心疼他,輕輕地打 ,但都過不了。過不了只好一遍遍重新捱打。遊本昌最後「求饒」,讓群演來真的,讓他一次過,快點解脫。
由於之前的真真假假,最後一次真槍實彈的打完時,遊本昌趴在地上起不來了。疼了好幾天,才一瘸一拐地能慢慢走動。
除了捱打,還有大鬧秦相府拋屍的一個片段。
雖然墊著墊子,但也得拋起來,拋兩米多。那時剛好妻子帶著女兒來探班,女兒看到父親這麼辛苦,哇的一聲哭了。
遊本昌連忙安慰女兒,說這些都是拍戲,都是「假」的。假不假,遊本昌最清楚,肉疼在他身上。
受苦歸受苦,但《濟公》拍出來的反響非常不錯,引起空前熱潮。
別人都模仿把家裡的蒲扇,剪得稀稀爛爛。小孩子還學著從身上搓泥,給人治病。這股「濟公熱」甚至還掀到了國外,一位家長非常激動地拉著遊本昌的手說:「太感謝你了!我的孩子因為看了濟公,現在開始對傳統文學感興趣了。」
「濟公熱」遠不止如此。那一陣,連犯罪率都減少了不少。
《濟公》可謂名利雙收。
而遊本昌本人,也憑藉「濟公」的角色,榮獲「第4屆中國電視金鷹獎最佳男主角」。他那大口吃肉的鏡頭,後來也被北京電影學院編制教材內,供後輩觀摩。
06.
《濟公》之後,遊本昌徹底愛上了「濟公」。
在他看來,「濟公」不再是一個稱呼,而是一種文化——濟公濟公,濟世為公。「濟公」對他的世界觀和藝術觀有很大的影響。這不僅是角色 ,更是他的榜樣,是他的精神導師。
為了弘揚這種文化,遊本昌又拍了《濟公》的續集,《濟公活佛》與《濟公遊記》。
《濟公活佛》1989年上映,《濟公遊記》1998年上映。這十幾年中,也僅僅限於這幾部片子。期間《濟公遊記》還是自己籌集資金自導自演的,好在反響不錯,賺了一百來萬。
1991年,遊本昌相濡以沫的妻子楊惠華查出癌症。遊本昌推掉所有片約,悉心照顧了四年。最後在他的細心呵護下,妻子竟然奇蹟般地戰勝了晚期癌症。
但影視方面沒有那麼幸運,因為遊本昌片約拒絕得多,所以後來別人也就不找他了。結果這一閒,就閒了20年。
<遊本昌與妻子楊惠華>
遊本昌很佛系,沒有戲拍,他就去學校教輔導,和表演。養養花草,收集「濟公」雕像,他家裡的「濟公」雕塑,大大小小有20多尊。
不愛的,他拒絕。熱愛的,自己虧錢也要做。
遊本昌自身熱愛啞劇,一心想把啞劇發揚光大,自掏腰包拍了大型啞劇連續劇《遊先生啞然一笑》,結果播出後反響很一般,把賺來的那100多萬虧得精光。
後來他又不死心,拍攝《了凡》。但這些都不是主流商業電視劇,口碑雖然很好,但不賺錢。兩部劇下來他賠光了家產。
虧了錢,拍了戲,他不覺得後悔。
2009年,為了拍攝《弘一大師》,76歲的遊本昌在大光明寺剃度出家,暢懷法師為他賜法名定暢。剃度一來為體驗角色,二來了卻自己對佛學的信仰。
受了五戒的遊本昌,似乎與「濟公」更近了一步。
2011年,遊本昌正式排演話劇《弘一大師:最後之勝利》。這部話劇,一聽名字就不具備商業價值,沒有人投資。遊本昌便賣掉房子,自己組建「遊本昌藝術團」,招募24名演員排練。
話劇很燒錢,第一年《弘一法師》只辦了3場,卻花費了近百萬的場地費和勞務費。第二年演了七場,依舊賠錢。
到了第三年,反響稍微好一點,《弘一法師》辦超過60場,演到了美國和加拿大。
遊本昌會心笑了笑。
如今的遊本昌,已經88歲,無慾無求,悠哉快樂。
這一年,距離他出演濟公,也過去了36年。
他的人生,大器晚成。
「濟公」成就了他,他成就了「濟公」。
兩人合二為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他這一生,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