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王朝的滅亡始於一場事先張揚的“勝利”,不過,這場勝利並不是宋軍拼命打出來的,而是用重金贖回來的。
這場“勝利”,被宋人稱為“燕山之役”,所謂“燕山之役”,便是指北宋王朝曠日持久的收復燕山府的軍事、外交行動。
燕山府,唐朝時被稱為幽州,五代後晉時,被“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給契丹人,入遼之後,被改稱為燕京,下轄六州二十四縣。
遼朝統治下的燕京覆蓋地域廣闊,扼守著東三省及內蒙古進出華北地區的門戶,大致包括今天的北京市,外加天津市以及河北廊坊市、唐山市一帶。
1122年10月5日,宋徽宗“御筆”改遼燕京為“燕山府”,並在13日詔告天下,儼然一副燕山府盡入囊中之勢。
徽宗“御筆”迥異於我們常說的“乾隆御筆”,和一般意義上的詔令也有本質區別,北宋的“詔令”指皇帝和宰執共同商定的決議,先由宰執擬定“詞頭”(提綱),再交翰林學士撰寫成正式文字,最後經中書舍人審議之後,由官方渠道正式頒行,而且,中書舍人有權駁回。
北宋中後期,尤其是徽宗朝開始盛行的“御筆”或“手詔”,是由皇帝親筆書寫,或由親信宦官代寫,不經上述程式,直接行下的指令,是皇帝獨裁的一種極端形式。
很顯然,徑直改燕京為“燕山府”,是徽宗皇帝的一廂情願,畢竟,半年之後,1123年4月17日,童貫、蔡攸才“獲准”進入這座早已被洗劫一空的“漢唐故疆”。
童貫、蔡攸,是徽宗派去收復燕山的“二帥”,童貫是宦官,蔡攸則是蔡京長子,三年後,童貫和蔡京將被宋人冠以“六賊”的惡名。
燕山府還在敵手,皇帝卻將收復燕山的豐功偉績預先詔告天下,全國上下都忙著要慶祝了,如此一來,難題便留給了包括童貫、蔡攸在內的“近臣”,他們必須不惜一切“弄假成真”,保住皇帝的顏面。
一
那麼,童貫、蔡攸們能怎麼做呢?
第一選擇,自然是攻城略地,為此,北宋將駐防陝西、河東,常年與西夏作戰的“西軍”調往河北前線,前線總指揮則由三世為將的种師道擔任,由先鋒楊志打頭陣。
《水滸傳》第二回,王進要投奔的,以及第三回魯智深隸屬的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便是以這位种師道為原型,而楊志應該就是《水滸傳》中“青面獸”的原型。
种師道祖父種世衡、伯父種諤均為北宋名將,其兄種樸已在與青唐的戰爭中為國捐軀,而弟弟种師中——《水滸傳》中的“小種經略相公”——也和哥哥一起參加了這次北伐,四年後,种師中在奔赴太原解圍的途中戰死。
但這一次,和困守燕京的契丹殘兵剛一接觸,久經沙場的老將种師道便一觸即潰,敗下陣來。
將戰敗的責任完全歸咎於种師道,顯然有失公允,該背鍋的還是徽宗的另一則“御筆”——“不得殺戮一夫”,這或許是史上給予前線將士最荒唐的一道命令,分明就是一道緊箍咒。
既然不能殺人,那就只剩下被殺的份兒了,所以,宋軍的一觸即潰,就成了一種必然,畢竟,全師而退已經是最佳選擇。
唯一敢於抗命迎敵的將軍,是西軍名將楊可世,但因為“豬隊友”的裹挾,任憑楊可世再驍勇善戰,哪怕以一擋百,仍無濟於事,當然,這種豬隊友很快還會出現。
不出意外,种師道成了兵敗的“背鍋俠”,被強制退休,當然,种師道消極避戰,是不必諱言的,即便沒有“不得殺戮一夫”的命令,种師道恐怕也未必會盡力。
畢竟,種氏兄弟都不是童貫嫡系,而且,童貫也不願意看到种師道奪得首功,並且毫不諱言,他所借重的只是种師道這個名號,“第藉公威名以鎮服耳。”
二
陣前易帥,向來是兵家大忌,代替种師道掌兵的,是另一位老將劉延慶。
與種氏一樣,劉氏以及即將接替劉延慶的姚平仲所屬的姚氏,同為北宋中後期的著名將門之一,後來,劉延慶之子劉光世與岳飛、韓世忠、張俊同為南宋“中興四將”之一。
劉延慶與童貫積怨已深,劉延慶“夙為陝西名將,童貫忌其才,素不善也。”1121年,劉氏父子隨童貫南征方臘,便因非童貫嫡系,遭遇賞罰不公,而心懷怨憤。
如今,又因為“不得殺戮一夫”的禁令束手束腳,更加難以大展拳腳,其結果便唯有和种師道一樣消極避戰,但好在劉延慶藏了一招,讓童貫處分不得。
童貫之所以容忍劉延慶,是因為劉延慶吸取了种師道的教訓,他以糧道不繼為由,預先向童貫、蔡攸請示,並獲得允准,所以,當童貫、蔡攸要處罰時,劉延慶理直氣壯,“抱笏厲聲以抗,二帥不能詰而止也。”
童貫、蔡攸之所以默許劉延慶的行為,是因為徽宗皇帝的“御筆三策”,但童貫、蔡攸舍上策,而取下策——“全師而還”,而這也幾乎是北宋主持這次軍事、外交的官員們的不約而同的一致選擇,無疑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但劉延慶望風披靡,幾乎敗光了朝廷的老底,“自熙豐以來所蓄軍實盡矣。”所謂熙、豐,即熙寧、元豐,是徽宗之父神宗時的年號,一句話,徽宗及其父、兄三代人攢下的家底被付之一炬。
其實,和劉延慶統帥的十五萬宋軍,隔著盧溝河對壘的敵軍,只有奚人蕭幹率領的三千殘兵而已,但因為“不得殺戮一夫”的禁令,讓契丹軍彷彿有了一道“免死牌”。
三
宋、遼唯一的一次肉搏,發生在燕京城內,這是一支深入敵後的孤軍,約三千人,同樣由老將楊可世率領,這一戰例,原本可以和《水滸傳》第40回江州劫法場以及第63回攻打大名府媲美。
這支宋軍先繞過蕭幹的盧溝河防線,直搗燕京,然後,一大早便以草車作掩護,分批混進城中,接連搶下七座城門,每座城門交由兩名軍官率領200兵士把守。
但宋軍接下來的一番騷操作,卻讓自己陷入契丹人的汪洋大海之中,因為之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動挨打,讓宋軍窩了一肚子的火,終於可以在燕京城內噴薄而出,他們誓言要殺光城中的契丹人和奚人。
結果,宋軍的濫殺激起了城中契丹人的群起反抗,困獸之鬥的耶律淳之妻偽蕭後暗中召回了蕭幹,他們從一處暗門潛入城中,反將楊可世困在城中。
原本應該在城外接應的友軍再次爽約,楊可世及弟可弼和敵軍惡鬥了三天三夜,幾乎全軍覆沒,“諸名將銳卒無一得生還。”
儘管如此,但經此一戰,也足以看出楊可世率領的西軍絕非不堪一擊,他們只是被徽宗皇帝“不得殺戮一夫”的”御筆”捆住了手腳,英雄無用武之地。
四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樣奇葩的“御筆”是如何出籠的?難道徽宗的腦袋真的被驢踢了嗎?
其實,這麼說,也沒什麼錯。
徽宗皇帝接收到的各類資訊,毫無例外地,都意在向他表明,淪陷在燕京城內的漢人們,早就簞食壺漿,延頸鶴望,等著被“神文聖武”的大宋天子解放?
既然燕京的漢人們,都是朕的子民,他們淪沒於蠻夷的鐵蹄之下,久違於王化,如今,朕命將出師,是來拯救他們的,怎麼忍心揮起屠刀呢?
從1117年起,和詵等人就開始不斷給徽宗皇帝洗腦,和詵是宋、遼對峙最前線——雄州知州(今河北容城,雄安代管),他是童貫嫡系,二人同為宦官。
另一個現身說法的便是趙良嗣,本名馬植,後來的宋人詆譭說,他在燕京混不下去了,於是,越境投誠,成了一名“歸正人”,童貫、和詵接力將其引薦給徽宗。
趙良嗣是土生土長的燕京人,今天的通州區漷縣鎮人,他的千里投誠,就成為燕京漢人集體慕義向化的一個代表,似乎給徽宗皇帝作為“天下一人”的文化自信,及其作為“上帝之長子”——長生大帝君——的迷之自信,一個最恰逢其時的政治背書。
對於前者,徽宗在御筆中寫道,“不圖人心之慕義,率皆面內以向風。”至於後者,宰相王黼則在賀表中表露無疑,“承九清之命而整神宵陰相之旅,建三辰之旗而向太一下臨之方。”
1115年,在道教神霄派林靈素的包裝下,徽宗皇帝開始其政教合一的造神運動,收復燕山也因此成為他回應臣民質疑的標誌性事件,當然,收復燕山之於徽宗的另一個現實意義在於,“紹祖考之先志”、成就超越父親“下熙河”的“不世之功”。
對於此時的徽宗皇帝而言,開弓沒有回頭箭,燕山府是志在必得的,何況他已經將其當作一件既定事實,詔告了天下臣民。
當前線兵敗的訊息傳至京師,徽宗皇帝痛心疾首,毫不掩飾他對童貫的失望,“今不復信汝矣。”但是,徽宗心底的苦衷一言難盡。
在軍事上屢屢失利之後,徽宗只能求助於外交,而外交戰線上的第一人,便是趙良嗣,只是此時,談判的物件,已經改為軍事上咄咄逼人的女真人。、
女真人正是吃定了北宋及徽宗的軟肋,他們就像貪得無厭的懂王特朗普一樣,予取予求,一再加碼,而特朗普談判的秘訣,似乎也很得女真人衣缽。
女真人一再以耀兵、巡邊為名,向宋人作最後通牒,可一旦宋人委曲求全,全盤接納了女真人的前一個苛刻條件,準備簽約時,女真人必然提出下一個更苛刻的要求,此時,宋人已經付出太多的沉沒成本,對於女真人新提出的任何要求,都只能照單全收。
作為“燕山之役”的始作俑者之一,趙良嗣必須“贖回”燕山府,來為徽宗的顏面挽尊,為此,他也像主導軍事戰線的童貫、蔡攸一樣,捨棄了由副使馬擴提出的上策,而寧願選擇置國家利益於不顧的下策。
因為對於眼前的徽宗和趙良嗣而言,“公之下策,乃朝廷之上策。”這裡所說的上策,便是保住徽宗的面子,保住了徽宗的面子,便是保住自己的前程,卻將北宋王朝置於覆巢之下。
這一次談判中,女真人早已為兩年後全面攻宋預留了“後門”——平、灤、營三州,而女真人的談判策略,也再一次屢試不爽,而經此“靖康之變”後,北宋王朝終於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個時候,徽宗皇帝已經“禪讓”,繼任者是他的長子趙桓,即宋欽宗,北宋之所以“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同樣因為另一場事先張揚的“勝利”——姚平仲劫營。
當初,姚平仲接替劉延慶,成為“燕山之役”第三任前線總指揮,但在這一次的東京保衛戰中,他策動的劫營計劃還沒實施,京城內又開始忙著組織慶祝活動了。
一點也不意外,姚平仲的劫營計劃,被混進城中的女真人偵知,預作防範,反而讓姚平仲身陷囹圄,經此一敗,北宋王朝再沒有一決雌雄的勇氣。
於是,欽宗皇帝廢除御筆,組織了一次著名的集議,但大臣們延續慣性,再次捨棄主戰派李綱和种師道等人提出的上策,而選擇了導致北宋亡國的下策。
五
《三朝北盟會編》一書保留了“燕山之役”時徽宗寫給王黼、童貫、趙良嗣、王安中、詹度等前線和後方官員們的數則“御筆”,其中傳遞出來的資訊,值得商榷。
一般認為,王黼、童貫或蔡京等人專權,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燕山之役”更是王黼、童貫貪功冒賞之舉,但是,從徽宗頻頻以所謂“御筆”,越級指揮一切,以及王黼、童貫實際的行為表現來看,這些都勢必存疑。
其實,徽宗既是燕山之役的最終決策者,又是前、後方的總指揮,只是他賴以決策的資訊卻來自於臣下,但是,臣下們努力揣測和刻意迎合“聖意”,卻讓徽宗接收到的資訊與客觀事實大相徑庭,這才是導致徽宗做出判斷和決策時一錯再錯的關鍵。
尤其是徽宗時時刻刻以“御筆”指揮,而“御筆”的頒行,不像詔令,需要宰執、兩制(翰林學士、中書舍人)等政治精英們的參與和加持,可以最大程度地集思廣益、查缺補漏。
更為關鍵的是,“御筆”的背後,是徽宗的個人獨裁,如此一來,即便是“燕山之役”這類事關國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大計,在臣下們眼中,便不再是北宋一國的事情,而只是徽宗一人的事情。
參與其中的官僚們,考量問題的出發點,也將不再是所謂的國家戰略,卻處處充滿了事關個人榮辱和得失的算計,這是值得每一個居高位者深思的課題。
從這個角度上,“燕山之役”成了北宋王朝的“盛世危言”,兩年後導致北宋亡國的“靖康之難”不過是“燕山之役”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