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在開篇就說,理解尼采是需要在哲學基本問題框架下進行。
哲學的主導問題是,什麼是存在者。
這個問題只是倒數第二個問題,知道什麼是存在者,需要知道存在者的標準,也就需要知道什麼是存在。
因此,哲學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是存在本身?
海德格爾稱之為“哲學的基礎問題”。
在確定了尼采的問題領域後,海德格爾開始討論強力意志。
作為情緒的意志
提到意志,人們通常以為是一種欲求,從而將強力意志理解成“追求強力”,彷彿強力是意志的目標。
但海德格爾指出,強力並不是意志的目標,意志本身就是能賦予自身強力的,就是說意志必然是強力意志。
“強力意志是原始的情緒形式,其他一切情緒只不過是強力意志的發展。”——尼采《強力意志》
情緒是意志的形式,意志就是情緒,強力意志則是原始的情緒。
那什麼是情緒呢?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也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尼采多次把情緒、激情和感情等同。
但海德格爾還是從中找到了細微的差別。比如,仇恨不是情緒,而是激情,“激發”我們,刺激“我們”。在這種時候人就不能左右自己了,因此會“感情用事”。
在憤怒中,我們自身和意志分離了。
這就是情緒和意志的區別。
作為激情的仇恨可以被培養,可以醞釀,可以由“最後一棵稻草”引發。
但憤怒卻不能培養。憤怒是盲目的,仇恨卻目光尖銳;熱戀是盲目的,愛情卻目光尖銳。
激情是可以培養的,長遠的伸展的,但情緒卻是短暫的,容易逝去的,不堪一擊的。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仇恨可以很久,憤怒卻是一時“怒髮衝冠”。
儘管如此,海德格爾卻不贊同把尼采的強力意志完全理解成一個情感概念,進而和唯心主義完全對立起來。
人們把主要考察的是觀念的哲學,稱為唯心主義。而觀念(Idee)就是表象(Vorstellen),表象是展示,讓人看見。
意願是一種渴求,被渴求者被表象,一起被覺知。
只有經過表象,某物才能被欲求。
“意願就是命令。”——尼采
康德則說,表象的能力是理智。
也就說,使一個東西呈現在人的面前,就是知識,知識意味著向存在開放。存在是一種意願,也是一種情緒。
因此尼采的意願是一種既和以往思想家的觀念一脈相承,又有所區別、不同於生物學、情感的、心理學的觀念。
強力的本質
強力意志是存在者存在以及存在者的本質。
強力,在尼采那裡經常與力相提並論。力,就是凝聚於自身的並且引起作用的能力。能夠勝任什麼,是一種能力。
力的存在就是強力,強力是力的運作與實現。
解釋完意志與強力,強力意志就很明確了:超出自身意願的意志。
強力意志超出自身,才能找到自己,強力就是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討論的作為最高存在規定性的“能力”“實現”。
因此,強力意志的本質是意志的力量狀態。
想要更好地理解強力意志,需要從藝術入手。藝術是人們最熟悉和最容易理解的強力意志的形態,藝術是強力意志的一個形態,藝術偉大的風格就是最高的強力感。
這是從易於理解的層面來說,而換個角度說,對強力意志是解釋也必須從藝術開始,因為這是回答什麼是存在者的入口。
追問存在者,需要把存在者帶入存在敞開領域中。
例如,當我們說李四是一個高個子的在北京工作的男工程師。然而“是”後面的一系列形容都不是“李四”(存在)本身。
而真正的李四就是李四自己。
因此海德格爾稱存在的敞開狀態為真理。
存在與真理
真理也屬於哲學的基礎問題。
海德格爾的真理並不是認識論上的“符合”認識,而是一種讓物成為自身的無遮蔽狀態。
《莊子·外篇》裡有個故事說莊子在山中行走,發現一棵大樹枝繁葉茂,而伐木的人就在旁邊卻不去砍這棵樹。莊子問緣由,答曰“無所可用”。
這棵樹材質的“無用”是按照人的工具性標準而言的,而正是這種“無用”讓樹“終其天年”。
伐木工眼裡樹只是“木材”,植物學家眼裡樹可能是某屬某種,藥學家眼裡的樹是哪部分可入藥……
然而樹的這些屬性都只是樹的一部分,並非樹的本真存在,即真理狀態。
樹的無遮蔽狀態就是佇立在樹林中,偶有行人路過,不期而遇。
人亦如此。
《莊子·德充符》裡有個故事說衛國有個外貌特別醜的人叫哀駘它。這個人的相貌可能和《巴黎聖母院》的敲鐘人卡西莫多是一類,駝背,五官歪瓜裂棗等等。
古代人是非常推崇美男子的,“貌比潘安”就是形容一個人的美貌。
但在這種環境下,這個醜男哀駘它卻特別受歡迎。
男人和他相處都不願意離開,姑娘紛紛要嫁給他,寧可做妾。
後來魯哀公也聽聞此人,來見了哀駘它,剛一見面也為此人的醜陋嚇一跳,但還是耐著性子和哀駘它生活了一個月。
結果魯哀公也覺得哀駘它十分可愛,甚至要把國家交給哀駘它,結果哀駘它離開了,魯哀公還悵然若失,覺得失去了一個親密夥伴。
莊子用誇張的手法描繪了一個和人們日常以為受歡迎的“功利性”標準相反的人物,這個人是“才全而德不形”,就是說這個人是有大智慧的,但還不外漏,如水一樣平靜。
哀駘它和山裡的那棵樹一樣,他的外貌只是人的功利性的評價,但他受歡迎的原因應該是,借用啟蒙運動的思想,即把人當成“目的”,而非工具。
每個人都有工具性的一面,妻子對丈夫的生育功能、丈夫給妻子的養家功能、員工對企業的賺取利益屬性,老闆對員工的“金主”屬性等等。
還有一些非常隱蔽的不容易察覺的工具性,比如有些地方指望男性傳宗接代,看似“重男”,實際上也是把男人當成“傳宗接代”的工具。
然而這些工具性遠遠不是人的本真存在,在工具性之外,人還有一個“自我”,有自己的生活的目的、存在價值。
哀駘它受歡迎的一面應該是他既能看到人的本真的這一面予以尊重,也並不把這種尊重視為特殊的恩典或者特別之處。
因此不管平民還是帝王,都在自身工具性之外在哀駘它這裡找到了“我”的尊重。
哀駘它的這種“德”不是針對這個人的地位的,與這個人的性別也無關,而是針對人本身的,因此無論是男人、女人、平民還是帝王,都非常喜歡和哀駘它相處。
每個存在者都有被遮蔽的情況,而真理就是存在的沒有遮蔽狀態,即敞開狀態。
存在者自身的顯現就是真理,而反過來,真理就是存在者顯現自身。
那麼強力意志就一定要和真理打交道,也就涉及到藝術。
圖:Stepan Kolesnik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