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上午,茅臺原董事長袁仁國受賄案一審宣判,被告人袁仁國利用職務之便受賄超1.13億元,被判處無期徒刑。
很多人可能沒聽過袁仁國的名字,但在中國白酒史上,65歲的袁仁國絕對是一個標杆性的人物。
在43年的職業生涯中,袁仁國從一線制酒工人一路做到董事長,並親手把茅臺扶上“中國白酒老大”的地位。
在他擔任董事長期間,貴州茅臺集團營業收入增長48倍,淨利潤增長68倍。今天,貴州茅臺市值高達2萬億人民幣,不但位列中國股市第一,更是全球奢侈品行業內的冠軍。
一家賣白酒的企業,為什麼賺錢能力拳打愛馬仕、腳踢LV,市值甚至比號稱“宇宙行”的工商銀行還要高?
而當你逢年過節,想要為家人買一瓶茅臺卻搶不到的時候,是否會感到疑惑:為什麼似乎所有的貨源都在黃牛手裡,買一瓶通常要加價上千元?
茅臺、乃至整個白酒行業的暴利,其實全部寫在了袁仁國的判決書裡。而今天我們就來探究中國白酒行業裡,流淌著的罪惡與暴利。
銷量為王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白酒行業的江湖格局,遠非今日這般。
40年前,中國白酒行業的“第一代大哥”,當屬來自四川的瀘州老窖。
新中國成立後,瀘州老窖成了國家重點培養的白酒企業。1958年,食品工業部以瀘州老窖為樣本,製作了中國第一本白酒工藝教科書。
1979年,瀘州老窖又受到商業部、輕工部等多個部門委託,開辦釀酒工藝培訓班,上萬人爭相來到瀘州老窖工廠參觀學習。
瀘州老窖也因此被稱為“中國白酒行業的黃埔軍校”。
在政府的扶持下,瀘州老窖迎來了最輝煌的時代。1978年,瀘州老窖的年產量達到1.6萬噸,而彼時的茅臺、五糧液,年產量還不足千噸。
據茅臺老廠長鄒開良回憶,那時的茅臺酒廠還是一個連連虧損、生產落後的小作坊。在瀘州老窖等行業大佬的擠壓下,“當時幾乎是走投無路了。”
然而,隨著變革的大時代到來,白酒行業也和中國的其他行業一樣,發生著劇烈變化——一個挑戰者橫空出世。
它,就是山西汾酒。
80年代末,當中國人逐漸實現溫飽時,白酒開始成為普通家庭飯桌上的必備物品,民眾消費量爆炸式增長。
然而此時,民眾的收入又相對有限。因此哪家酒廠能率先降低價格、擴大產量,誰就能在業內稱王。
正是這個特質,造就了山西汾酒的一代盛世。
相比於相比瀘州老窖,汾酒的生產沒有地點約束,生產週期短、成本低、產量又高。為了奪取客戶,80年代末,山西汾酒掀起一場“名酒變民酒”運動,透過大幅降價增加銷量。
漸漸地,更廉價的山西汾酒開始取代瀘州老窖,成為白酒江湖的“第二代王者”。
從1988年起,山西汾酒的銷售收入反超瀘州老窖,此後連續六年位居全國食品飲料企業之首。1994年,山西汾酒登陸上海證券交易所,被譽為“白酒第一股”。
同年5月,不服輸的瀘州老窖也在深圳交易所上市。
至此,白酒江湖新舊王者的爭霸正式拉開,瀘州老窖、山西汾酒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並一直貫穿整個90年代。
然而,兩個意外事件的降臨,徹底打破了白酒行業“雙雄爭霸”的格局。
越貴越好
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爆發。亞洲經濟的寒冬,也北上蔓延至中國大陸。
為了啟用經濟,國家展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百萬國企工人“大下崗”,成為一個時代的傷痛。
而對於白酒行業來說,由於購買平價白酒的主力人群——普通工人收入驟降,白酒行業也隨之進入寒冬。
更糟糕的是,1年之後的1998年,山西爆發了震驚全國的“假酒案”。不良商販為了牟利,用工業酒精勾兌白酒並出售,最後造成上百人中毒、27人死亡的惡性事件。
山西假酒案曝光後,行業老大山西汾酒雖然是無辜的,卻也因為同處山西,被捲入民間輿論的漩渦當中。山西汾酒收入由1997年的4.5億元下降至2.5億元,接近腰斬。
為了求生,山西汾酒選擇繼續降價,與同行們開打“價格戰”。作為主要競爭對手的瀘州老窖倉促應戰,開啟“降價潮”。
大佬打架,小弟躺槍。就連一直走高階路線的茅臺也扛不住競爭壓力,當年選擇降價30%。
然而在這個生死關頭,另一個白酒品牌“五糧液”卻逆勢而行,堅持不降價。
五糧液敏銳地察覺到,在這個白酒行業深陷“質量危機”的關鍵時刻,不降價、保持自己的高階定位,才是脫離民間輿論質疑的最好手段,反而會讓消費者覺得“質量過硬、有保證”。
而那些為了求生,盲目降價的白酒品牌,面臨的質疑聲只會越來越大。在購買者的心目中,這些“廉價酒”最後甚至會與“劣質酒”畫上等號。
以今天的上帝視角來看,五糧液的歷史抉擇無疑是正確的。
以1998年為分水嶺,堅持不降價的五糧液,成為了中國單瓶白酒最貴的品牌,同時也晉升為銷售額最高的品牌。
五糧液,這位中國白酒行業的“第三代王者”,已然崛起。
此後的數年,是五糧液最為風光的時刻。
1999年,五糧液進入國宴,搶到“國酒”稱號。其廣告打入新聞聯播,“五糧液,為您報時”,成為電視機前億萬國人的共同記憶。
2000年,在中國股票市場市值前50的公司中,消費品行業只有五糧液和賣冰箱的海爾。
然而,彼時順風順水的五糧液,卻因為太過貪婪,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戰略選擇。
90年代,五糧液透過鉅額投資,實現了3次擴產,在把年產能提高到9萬噸水平,是同期茅臺酒廠的20倍。
為了消化過量產能,五糧液大力推行代工和貼牌模式,廣泛佈局中低端產品,形成龐大的品牌矩陣。
1990年,五糧液公司的品牌只有三個,分別是高階“五糧液”,低端“尖莊”和“一滴香”。而推行代工貼牌之後,“五糧醇”、“五糧春”等子品牌紛紛冒了出來。
靠高階主品牌打名氣,靠中低端品牌“衝量”,讓五糧液的營收如同坐火箭一般直線上升。
例如從1995年到1997年,它旗下子品牌“五糧春”,3年間營收就增長了6倍。
2003年,已經是行業老大的五糧液,再一次進行提價。當年出廠價由250元提高至330元,漲價近1/3。
然而這一次大幅漲價之後,靠子品牌“衝量”的經營模式,弊端開始暴露無遺。
由於品牌溢價被大量貼牌產品所稀釋,五糧液集團越來越難以兼顧“漲價”與“提量”兩個目標。
而已經衍生出來的眾多“子品牌”,也逐漸變得尾大不掉,不但低價傾銷、質量也難以保證,損害著五糧液集團的口碑。
此後,五糧液價格再也漲不動了。
2005年,五糧液單瓶價格被茅臺反超,時隔7年後,丟掉了“中國最貴白酒”的標籤。同一年,五糧液集團的淨利潤也被茅臺超過。
一代王者,已經走向了它的末路。
營銷天才
在五糧液最為風光的時候,茅臺在幹什麼呢?
1998年,彼時茅臺的年產量還只有5000噸,無論市場佔有率還是行業排名,都被遠遠甩在了後面,對五糧液不構成任何威脅。
受“假酒案”的影響,這一年上半年,茅臺的業績僅完成了全年目標30%,廠裡上下思考的,是怎麼完成業績、度過難關。
迷茫之中,袁仁國臨危受命,接任茅臺廠總經理。
袁仁國上臺後,做了三件大事:營銷、壟斷、以及坐莊控價。
在營銷層面,袁仁國親自上陣,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及報道,引用大量史料證明“老一代國家領導人最愛喝的是茅臺”,以佐證茅臺的“國酒”地位。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21世紀初的時候,民間突然開始流傳起諸多有關茅臺的歷史故事。
例如紅軍長征過茅臺鎮時,周總理一口氣喝下25杯茅臺;粉碎“四人幫”時,鄧公又一口氣喝下27杯茅臺等等。
如果我們在收錄學術論文的“知網”中搜索,就會發現,絕大部分類似的歷史文章,都是在1998年之後湧現的。
2001年,茅臺首次向商標局提交“國酒茅臺”的商標註冊申請,結果收到近百份同行的異議書,導致商標申請被駁回。
然而茅臺仍沒有放棄,此後又8次提交商標申請,屢敗屢戰。
在商標還沒有註冊成功的時候,茅臺就已經把掛著“國酒茅臺”名稱的專賣店,開到了每個城市的要害位置。其背後,是茅臺堅決要利用“政治”進行商業包裝的決心。
在袁仁國鋪天蓋地的營銷攻勢下,茅臺成功地打造了“官酒”形象。“喝茅臺”與地位和權力逐漸劃上了等號,此舉正中白酒的主力消費群體——中老年男性的下懷。
而在壟斷方面,袁仁國充分吸取了五糧液“貼牌代工”模式的教訓,謹慎發展子品牌、緩慢擴增產量。
2005年,當茅臺淨利潤超過五糧液的時候,年產量才只有1.5萬噸,僅為五糧液的1/10。
多年下來,茅臺控制住了擴張衝動,僅發展出迎賓酒、王子酒、賴茅三個子品牌,而不是向五糧液一樣子品牌“遍地開花”。
像茅臺一樣,左手“營銷”、右手“壟斷”,是全世界奢侈品品牌的共同玩法。例如鑽石行業裡的戴爾比斯,一邊控制著鑽石礦源,一邊用“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這樣的宣傳語,來為年輕女性們洗腦。
然而,茅臺之所以能夠成為全球奢侈品行業的市值冠軍,必然有做得更絕的地方。
茅臺的獨特之處,在於袁仁國的“獨家秘方”——坐莊控價。
1998年,當茅臺仍深陷“銷量危機”的時候,袁仁國如同當年的馬雲一樣,從廠內召集了17個人,加上自己組成“十八羅漢”銷售敢死隊。
袁仁國清楚地認識到,茅臺想要做大,僅僅依靠酒廠自己是不行的,還必須要與龐大的經銷商體系組建利益同盟。
為了招攬經營商,袁仁國和他的敢死隊員征戰大江南北。在各地舉辦白酒研討會、訂貨會,甚至把30年、50年乃至80年的陳釀茅臺,拿出來送給經銷商。
據袁仁國回憶,他還曾把各地糖酒公司的負責人請到家裡,親自下廚招待他們。
在觥籌交錯間,袁仁國向經銷商們提出了“組建價格同盟”的建議。
這個價格同盟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在茅臺酒廠困難的時候,袁仁國希望這些經銷商們能拿出錢來,購買茅臺積壓的庫存,幫助酒廠度過難關。並且茅臺承諾“絕不降價”,不會反手坑經銷商們一筆;
而當茅臺供不應求的時候,茅臺酒廠也不會大肆擴張產量。而是穩步提價,讓曾經幫過酒廠的經銷商們,充分利用價差“倒買倒賣”,賺取黃牛收入。
這樣一來,上千家經銷商們就能匯聚起成百上千億資金,搖身一變成為茅臺市場上的最大莊家,維持著“茅臺只漲不跌”的神話。
在經銷商們的幫助下,1998年,茅臺成功完成了銷量目標、安然度過危機。此後,這些經銷商們也獲得了豐厚回報。
新世紀,隨著中國新富階層的崛起,白酒行情重新見漲。茅臺酒廠於是履行諾言,每年穩步提價。
從2001年到2009年,茅臺出廠價從218元上調至499元,相當於每年漲價11%。而在出廠價與市場價之間,經銷商們還可以額外賺得近30%的“黃牛”收入。
2009年,隨著“四萬億”政策的出臺,茅臺迎來了最瘋狂的時刻。
由於太多熱錢在市場上湧動,眾多資本瞄準了過去幾年“只漲不跌”的茅臺,於是大肆進行囤積、炒作。
2010年,茅臺市場價從650元跳升至1000元,1年之後,再度跳升至2000元。
此時的茅臺,已經基本脫離了消費的屬性,成為一個金融產品。
一瓶茅臺的成本有多少呢?有不少媒體對此做出過分析。
以2013年,一瓶零售價1219元的53度飛天茅臺為例:歸屬於茅臺酒廠的淨利潤為598元;經銷商費用,也就是茅臺酒廠給經銷商們的“讓利”有402元——這兩者,佔據了一瓶茅臺零售價的82%。
而一瓶茅臺的製造成本,僅為21元。
神話終結
茅臺酒價格的暴漲與炒作,引發了全社會的高度關注,也間接促使2013年“限制三公消費”政策的出臺,行業再次進入寒冬。
不過,有了上一次應對危機的經驗,這一次的袁仁國顯得得心應手。
當五糧液等其他競爭對手,扛不住市場壓力紛紛選擇降價時,茅臺依靠著龐大的經銷商資金託底,堅守著“永不降價”的承諾。
這一次,袁仁國又賭贏了。
2015年之後,高階白酒行業回暖,茅臺再一次開始提價。此後5年間,茅臺市場價由1000元暴漲至3000元。
無論在白酒行業、還是在資本市場上,能夠在危機之中安然無恙的茅臺,顯然活成了一種“信仰”。
然而對於“茅臺信仰”的締造者袁仁國來說,受到萬億資本的敬仰與追捧,並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紙醉金迷之下,他也逐漸迷失了自己。
由於成為茅臺特許經銷商,是一件穩賺不賠的買賣,不少商人對袁仁國本人大加賄賂,每天來找袁仁國“批條子”的人多達四五十人。
根據紀錄片《國家監察》披露,2004年以來,僅袁仁國妻子和兒女違規經營茅臺酒就獲利2.3億餘元,其本人則收受了30餘人財物,摺合人民幣超過1億元。
例如袁仁國曾違規批給貴州省原副省長王曉光100多噸茅臺酒,和4家特許專賣店,王家因此獲利4000多萬。
如此鉅額的賄賂成本,最後其實都由消費者承擔了。
直到今天,當袁仁國被定罪之時,茅臺酒的炒作風潮仍愈演愈烈,“茅臺神話”依然在繼續。
然而,“茅臺神話”真的沒有終結的那一天麼?
沒有企業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即使是壟斷世界近百年的戴爾比斯,如今面對著“人造鑽石”越來越精良的技術浪潮,也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顱。
而對於茅臺和眾多“喝不起”的高階白酒來說,下一代中國年輕人還能否接受白酒文化,則成他們最擔憂的事情。
這一代年輕人,在西方文化的薰陶中成長起來,相比於白酒,葡萄酒、洋酒接觸得更多。並且,年輕人們還對白酒背後的“酒桌文化”感到極度厭惡。
20年後,當這一代年輕人成為主力消費人群時,以茅臺為代表的中國白酒們,是否還能像今日這般蓬勃?
沒人能知道最終答案。
但顯然,資本所吹起的金融泡沫終會破裂。讓白酒徹底迴歸消費屬性吧!這一天,希望不會太遙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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