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工作中遇到的。
那天上午,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又面黃肌瘦的男人拘攣著身子站在我的面前,翻看他的案宗發現他三十四歲的年紀已經因為盜竊進看守所七次了。
“您好!”他微笑著問候,隨著客氣的點頭軟軟的腰彎的更低了。
“坐吧。”我看著他的眼睛,那裡純淨帶著羞澀。
他兩隻手放在胸前相互搓著說:“我正在醫院輸液,他們說來了個老師,讓我來接受教育。”和其他的慣犯不太一樣,他身上沒有那種一進來就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肆無忌憚和隨遇而安的油滑。
“你是偷東西上癮嗎?”我開門見山的問。
“沒有錢,我有老婆孩子要養活。”可能我的問話讓他出乎意外,他低下頭。
“聽工作人員講這幾年一直都在給你安排合適的工作,而你總是在找機會偷盜。今天能給我講一下到底為什麼嗎?”
“身體有病需要治療,住院需要花錢,工作也做不好,做不好工資就低。”他的聲音低低的,少氣無力又無奈。
“先讓我瞭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簡單介紹一下你自己吧!”我說。
他想了差不多一分鐘才說:“身體不好,脾氣不好,沒本事。”
“有什麼優點呢?”我的話音剛過,他吃驚的抬頭看著我,笑了。
“我會有啥優點呀?”他長出一口氣,臉上很快消失了笑容,雙眼充滿憂鬱。
“每個人都有優點,你怎麼會沒有呢,好好想想,比如,你老婆看上了你什麼嫁給你?”我提醒著他。
他沉默不語。
“你知道自己的性格和父母中的哪一個相似嗎?”多年的工作經驗讓我自信不會讓他不說話。
“我誰也不像。”他嘴一撇眼睛斜向一方。
“能告訴我他們哪一個和你比較親近嗎?”
“沒人和我近。”他開始丟棄剛見面時的膽怯,露出渾身的漠然和應付。
“能告訴我你父母幾個孩子嗎?”他的小動作讓我猜測他和父母關係不會好。
“我有三個姐姐,他們對我很好,我結婚,生病,還有孩子上學的錢都是他們出。我爸爸,也就是我養父在我三歲的時候就不在了,我養母和姐姐們把我養大的。”他輕鬆地說著這件事,整個人都散發著輕鬆。
“你什麼時間知道你是被他們收養的?”我感覺所有的癥結快出現了。
“我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我養母不想讓我去外地打工,就領著我找到我的親生父親,他給我安排到一個工廠裡,工資很低。”他開始哭泣,哭得眼淚啪啪的,我遞過去幾張紙讓他一下子用沒了。
“親生父母離你很近嗎?”
他沒有回答,哭得更厲害了,我不再逼迫他回答,只是把桌子上的紙巾往他面前推推。
幾分鐘之後,他一邊哭一邊說:“就在一個城市,他們都是單位裡的領導。我從小到大的情況他們全都知道,就從沒有一個人來看看我。既然當初已經有三個男孩,為什麼還要生下我?難道說就多一個我養不活了嗎?”
“他們現在還健在嗎?”我似乎知道原因了,慢慢的問。
“在,昨天還讓哥哥們給我送錢來。”依然在哭泣,沒有停止的意識。
“我理解你的傷心難過,他們當初那樣選擇肯定也是有理由的。你問過嗎?”我試著安慰。
“我養父和他在一塊當兵,我養母和她都是隨軍家屬,他們家生的都是男孩,我養母家都是女孩,他們就把我送了。我養父退伍不久就去世了。”他終於停止哭泣,眼睛溼溼的說。
“自從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還在世上,而且生活的很好,你就開始痛苦,惱恨他們當初對你的拋棄。是這樣嗎?”我試探著問。
“是的。家裡的哥哥都考上了大學,過得很好。”他停止哭泣,生氣似的回答。
“看得出他們真的讓你心中充滿不甘,想過自己痛苦時身邊的人會怎麼樣?比如你的養母。”
“我媽這些年身體也不好。”我面前這是他第一次把養母稱作媽。
“這麼多年你媽媽為了養活你含辛茹苦,你想過要對她作出報答。天底下父母沒有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開心,親生父母把你送出去也許是為了讓你更好的生活,只不過天意弄人,你的養父過早生病去世了。”
他沉默不語,臉上的淚乾了,留下白色的痕跡。
“我知道沒有你的經歷很難體會到你的處境,但惱恨並不能改變和增強自己,懲罰自己除了讓愛你的人傷心,自己也得不到好處。所有的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實,你也是一個成年人了,有自己的家庭,考慮過你的孩子長大後會怎麼看待你嗎?”
他一隻手努力地握著另一手,緊閉著嘴。
“我理解你這些年想回到親生父母身邊的心情,骨肉之情是任何東西也割不斷的。但是一個人活著僅有血肉之情是不夠的,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親兄弟反目成仇呢,可以換位思考一下,試著體會親生父母的心情。當初養母失去丈夫,如果再被人要走兒子,她會受到多麼大的打擊和傷害。”
我說道這裡,他的神情輕鬆了很多,活動腿的時候偷偷地看我一眼。
“人痛苦的時候,總愛往別人身上找原因,如果不是自己內在流血,別人行為又怎麼會傷害到我們自己。這些年,你一次次盜竊並不是缺錢,而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渴望,包括生病。你太想見到你的親生父母,自己鬧出點事他們會來看你,你想讓他們感受到你的存在。說到底,你懲罰自己就是為了懲罰他們當初對你的拋棄。我說這些話也許一時有疑惑,不要急於反對,回去以後慢慢想。你身體不好,還有去醫院,不耽誤你治病,”我平靜地把話說完,他聽得似懂非懂,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知道我的話觸到了他最深處的私密。
在我轉身喝水的時候,他問:“老師,我以後怎麼辦?”
“把身體治好,做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沒有什麼會阻擋一個赤腳奔跑的人。”我說完對他笑笑。
總是忙碌,很快就把他忘了,更何況發生在好多年前。
前段時間熟人帶著新疆轉寄來的葡萄乾來家裡,說他送的。原來當年那次見面之後,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病好之後帶著養母去了新疆,在那裡承包土地種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