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8日,延遲一年的東京奧運會落下帷幕,中國隊最終收穫了38枚金牌、88枚獎牌。對於運動員來說,奧運週期的結束往往是一個分岔路口:退役還是堅持,放棄還是繼續,一切問題都來到了需要答案的時刻。奧運會結束三個月後,三位在賽場上表現優異的運動員走進了我們的攝影棚,向我們講述了他們和競技體育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遺憾
競技體育的賽場上只會有一個冠軍,高手林立的奧運會因此而激烈萬分,這也讓很多人留下了巨大的遺憾。對於蹦床運動員劉靈玲來說,“遺憾”有一個更精確的量度:0.285分——這是她和東京奧運會女子蹦床冠軍朱雪瑩之間的分差。
看到分數以後,教練胡星剛擁抱了一下劉靈玲,拍拍她的背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劉靈玲沒忍住流下了眼淚。三個月之後再回憶起這一幕,她覺得那個瞬間自己內心的情緒實在太過複雜:有因為自己在賽場上的表現而產生的激動,有隻獲得了銀牌的惋惜,也有與冠軍只差毫釐的遺憾。
更重要的是,為了這場遲來的奧運之旅,她已經整整等待了七年。
劉靈玲的運動生涯裡有過兩次“一夜成名”的時刻。一次是在2018年,劉靈玲剛剛參加完雅加達亞運會蹦床專案的領獎儀式,一拿到手機就看到家人朋友發來各種新聞截圖:“蹦床亞運冠軍顏值驚人”“體壇又一女神橫空出世”。美貌為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度,不過看著網友們的關注重點放在了自己的手臂線條和旗袍照片上,劉靈玲心想,“如果可以更關注成績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上熱搜的時候覺得好高興,很想要跟大家強調我是練蹦床的,這樣就多一個人知道這個專案了。”
對劉靈玲來說,“上熱搜”不過是運動生涯裡的一個小插曲,真正讓自己被看到、被注意的時刻發生在2014年——還不到20歲的劉靈玲第一次站上世界大賽的舞臺就一舉斬獲個人、雙人兩枚金牌。這對劉靈玲來說,就像夢一樣,直到返回北京、自己的照片正式登上了隊裡的世界冠軍牆,她才敢相信。“我們每得一個世界冠軍就貼一顆星星在照片下面,我當時看到那兩顆星星才意識到奪冠這件事情是真的發生了,太不可思議了。”
對於蹦床這樣的小眾運動專案而言,唯有這樣的時刻,運動員才會收穫媒體與網友的關注。但在光鮮的瞬間背後,運動員仍然需要獨自穿越漫長的黑暗隧道,面對沉重的失敗、難以戰勝的傷病以及看不到盡頭的低谷。
兩個世界冠軍迅速激發了劉靈玲的好勝心,在比賽中,她“想贏怕輸”的想法越來越重。然而過強的勝負欲對於蹦床運動並不是一件好事:你越是害怕失敗,就越容易失去對身體的精準控制。2015年,原本處在上升期的劉靈玲好像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一下子進入了職業瓶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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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距離里約奧運會開幕還有兩個月,劉靈玲只需要打入蹦床世界盃義大利站的決賽,就可以拿到奧運會的入場券。然而她在預賽中發揮不佳,無緣決賽。當晚,劉靈玲獨自一人在酒店的天台上哭了一整夜。兩個她在腦海中打架:一個勸她趕緊放棄,抓緊時間去享受生活;另一個告訴她在奧運會參賽名單公佈之前都不可以放鬆,也許還能有轉機出現。
“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希望渺茫了,覺得很崩潰。我好像沒有目標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要不要再堅持。”
這樣的糾結與痛苦一直持續到里約奧運會結束,接著劉靈玲又陷入了傷病困擾中,競技狀態持續低迷。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從小陪伴自己的蹦床:里約奧運會期間,她作為替補選手在美國待命,整整十天沒有觀看一場隊友的比賽;回國以後,她休假一個月,父母都刻意避開和她談論蹦床;歸隊以後,傷病和遙遙無期的康復治療又讓她無法重新開始系統訓練。
更沉重的打擊發生在2019年,那時候劉靈玲已經逐漸從傷病中恢復過來,前一年的亞運會上她也拿下了冠軍,一切情況都在好轉。距離劉靈玲上一次,也是第一次世錦賽奪冠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年,她太想要一次酣暢淋漓的勝利。“我覺得自己狀態上來了,所以一定要在這個重要的比賽裡拿到冠軍。”
但比賽開始以前,失敗的蛛絲馬跡就已經顯露出來。首先是季節,2019年的世錦賽在冬天進行,這對於受腳部傷病困擾的劉靈玲十分不利;其次是心態,教練在賽前就看出劉靈玲的狀態過於緊張,勸她放鬆一些。比賽前有一次大家一起去按摩,其他隊友都放鬆地睡著了,只有劉靈玲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開始閃過比賽的流程和自己的動作。
果不其然,劉靈玲在團體比賽和個人比賽中相繼出現重大失誤。個人半決賽中,她下落時位移較大,一腳插到蹦床的縫隙裡。比賽結束以後,她避開了所有的頒獎禮、慶功宴,整整兩天的時間裡,獨自一人躺在酒店的床上一動不動。
“我當時已經很排斥訓練了,覺得練得再好也沒用,大概花了一年的時間才慢慢走出來。其實競技體育就是這樣子,沒有什麼最終的成功,也沒有致命的失敗。我只能像失憶了一樣,把這件事情拋在腦後,一直往下走。”
還有不到一個月劉靈玲就年滿27歲了,但長時間的封閉訓練與密集比賽讓她保留下了小女孩的純真。拍攝間隙,每當攝影師誇她鏡頭表現力優越時,她都會露出害羞的笑容;拍攝結束後,劉靈玲在化妝間裡拿出手機,興奮地自拍了好一會兒。
對待蹦床,劉靈玲也會偶爾露出孩子氣的一面。東京奧運會結束後,她不止一次在媒體面前說,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屆奧運會,甚至還隱隱透露出退役的想法。日常訓練裡,每每遇到困難和辛苦,她也總喜歡像開玩笑一樣說著“我要放棄了”。但在蹦床世界裡堅持最久的恰恰也是她,和她同期進入國家隊的其他七名隊友全部已經退役,只有嘴上總是“叫苦叫累”的劉靈玲堅持了下來。
“越不想退役的人就越愛講,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會退役,但是需要說出來緩解一下心裡的情緒。”
無論退役與否,這個從5歲就開始練習蹦床的女孩已經開始慢慢接觸蹦床以外的世界了。由於疫情,東京奧運會延期一年舉辦。在這多出來的一年時間裡,劉靈玲主動給自己按下了一個暫停鍵,她向教練申請了一段調整、休息的時間。在訓練以外,劉靈玲開始學習畫畫、書法,甚至還利用假期去考了一個英語六級。
劉靈玲現在無法確定自己未來是否還會繼續與蹦床為伴,但毫無疑問,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和未來正在她眼前徐徐展開。
堅持
32歲的董棟倒是到了需要認真思考退役的年紀。
從2008年到2021年,他一共參加了四屆奧運會且都斬獲了獎牌,這在蹦床專案上很罕見。有意思的是,這位“四屆元老”在東京奧運會男子蹦床比賽的前夜失眠了。
經驗的好處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2008年的董棟在經歷了失眠之後進入了一個極度焦慮的狀態,“沒有掌控感、沒有安全感,但是你又無能為力,不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同樣是一夜未眠,2021年的董棟一邊刷牙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沒睡著已經是既定事實,不能再把精力放在悔恨上,應該把資源節省下來,運用到接下來需要面對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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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驗最大的價值就是能讓你在這種不自覺的緊張之下,仍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怎麼去面對這種壓力和挑戰,該選擇什麼方法去對抗這種焦慮。”
生活中的董棟很自律,這幾年裡他吃得最多的食物是西蘭花和水煮雞胸肉,並不是因為自己喜歡,而是因為它們有利於保持身材;他變得心態平和,比賽的勝負得失不再日夜折磨著他,就算是與金牌擦肩而過,他的失落也只有一瞬間;但他又有很強的自我驅動力,已經在蹦床專案上拿過大滿貫的他,其實內心裡最想要成為“這個專案裡的傳奇”。
追根溯源,這種成熟是從2008年北京奧運會失利之後慢慢生長出來的。
那是一次極其殘酷的失敗。2007年,剛成年的董棟一連拿下了世錦賽團隊冠軍、個人亞軍和世界盃冠軍,北京體育大學國家訓練基地貼著“北京奧運,誓奪金牌”八個大字,高強度的訓練間隙,這位蹦床新星偶爾會盯著這幾個字發呆,幻想自己一年以後奪冠的場景。
真的到了奧運會決賽當日,董棟走神了。
這對於蹦床專案來說是很大的失誤,最終他以低於隊友陸春龍0.2分的成績獲得季軍。頒獎典禮全程,董棟都哭得魂不守舍。“對於19歲的我來說,當時內心還是比較難過,我過了三年才敢回頭看北京奧運會的比賽錄影。那幾年每次有人來我們館裡面參觀,都會找我的隊友陸春龍合影,而不會找我,這對我來說其實也是一種激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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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奧運會的失利讓董棟開始反思自己在技術以外的問題,他開始學習哲學和心理學,有意識地提升自己的認知。“我知道當時的自己對於成敗得失的認知還是低維度的,對於要求高穩定性、高掌控性的大賽,是沒有能力去駕馭的。”
但無論心態多麼積極健康,對於一名年過30歲的蹦床運動員來說,“堅持”需要克服的生理困難遠比想象中要多。東京奧運週期,董棟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無法再承擔長時間、高強度的訓練。以前能一天跳二十幾套動作,現在頂多跳三五套;以前訓練完睡一覺就能繼續生龍活虎,現在消耗大量精神和能量以後就會感冒發燒,不得不停下來把身體養好。
“以前訓練更多考慮的是提高技術水平,現在考慮的是練完之後怎麼恢復,讓我下一次還能正常訓練。所以我當時每天除了睡覺、吃飯、訓練,剩下的時間都在做恢復,根本沒有精力再去幹其他事情了。”
疫情給這位老將帶來了新一重的挑戰。世界停擺、奧運推遲,2020年餘下的比賽也都悉數取消,董棟心裡那根被擰緊的弦突然鬆了。“如果你沒有比賽,訓練就沒有目標,也就沒有動力了,所以訓練的慾望就會降低很多,但是你又不能鬆懈。”
董棟突然發現自己練不好了,訓練的時候注意力無法集中,失誤率越來越高,有點難度的動作就不敢做。最嚴重的一次,教練因為訓練效果不佳訓斥了董棟幾句,一向冷靜堅強的他突然情緒崩潰,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嚇得一旁的教練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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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會和全運會結束以後,大部分運動員都進入休息狀態,劉靈玲趁機回到福建和家人待了幾天,董棟馬不停蹄地踏上了新的旅程。這次他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將作為教練員帶領國家隊的小隊員前往亞塞拜然參加世錦賽。
“我的運動生涯沒有什麼遺憾了,前幾年我拿到冠軍以後總是和家人說,我何德何能能拿到這麼多好成績。但畢竟當了二十多年運動員,未來的路要怎麼走,還是要多思考一下。”
勝負
同樣忙碌的還有孫一文。奧運會、全運會結束後的這一個多月,孫一文過得有些“發懵”。這種狀態對於長期練習擊劍的她來說並不陌生:比賽期間需要長時間集中注意力,對於運動員的精力是一種極大的消耗,因此每每大賽結束,她總是會放空一陣子。“就好像你精力充沛的時候,可以一直高強度進行各種工作。當你完全放鬆下來的時候,會有這種發懵的狀態”。
不過這並不影響她嘗試許多新的事物,走秀、時尚盛典、綜藝、節目錄制。儘管日程忙碌,在拍攝現場孫一文仍然十分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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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奧運會上拿到金牌以後,孫一文已經講述過太多次自己的奪冠故事,但被再次問到那個最為關鍵的“決一劍”時刻,她的眼神中依然閃耀著光芒。
7月24日晚19點45分,東京奧運會擊劍女子組重劍個人決賽賽場,孫一文的對手是頭號種子、世界排名第一的羅馬尼亞選手波佩斯庫。經過一天的比賽,孫一文的體力和精力都已經到達極限。從八進四的比賽開始,激烈對決結束以後,她有時會在休息時遭遇小腿抽筋。擊劍比賽需要運動員擁有極高的專注力,走神就意味著破綻,破綻就意味著失分,所以在一整天持續高強度的比賽裡,孫一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提醒自己:“注意力要集中。”
決賽異常激烈焦灼,雙方的比分交替上升,始終沒有人取得絕對性的優勢。還剩3秒時,孫一文領先1分,波佩斯庫突然改變路線,刺中了孫一文的小腿。10:10,波佩斯庫追平比分,按照規則,比賽雙方需要進行“決一劍”。
對於場外的觀眾來說,“決一劍”是一場擊劍比賽最具戲劇性的時刻;但對於賽場上的運動員而言這一刻他們揹負巨大的壓力與不確定性。
“擊劍這個專案比較獨特,能否拿到金牌取決於當天雙方的狀態與場上的機會。‘決一劍’代表著雙方的實力和水平相當,所以決賽場上二人都想一較高下。”
集中精力、觀察破綻、看準時機、果斷出劍。十五年練習擊劍的經驗告訴孫一文,在這樣的時刻,“意識”往往是最終決定勝負的因素,“想好了就打,當時出劍其實是意識帶著身體做出的一個反應”。
11:10,隨著頭盔上表示得分的綠燈亮起,孫一文贏了,她成為了首位在奧運會女子個人重劍專案上獲得金牌的中國選手。
在外人看來,孫一文的運動生涯是一條順暢到接近完美的上升弧線。14歲時,由於比同齡人優越的身高和臂長,孫一文被煙臺市擊劍隊總教練許昭偉一眼相中,成為那年唯一一個進入煙臺市擊劍隊的學生。
最開始,每天五點半就要起床跑步,高強度的訓練讓孫一文有些吃不消。“我一邊跑一邊想著要放棄,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但跑完以後我想,都堅持下來了,也別有放棄的想法了。”
憑藉著天賦和努力,孫一文很快從市隊進入省隊、國家隊。2013年,年僅21歲的她就拿到了國際劍聯女子重劍世界盃大獎賽團體冠軍,同年8月獲得世錦賽團體亞軍。2014年,孫一文獲得了仁川亞運會女子重劍團體冠軍;2015年獲得義大利擊劍世界盃女子重劍個人冠軍。2016年,第一次登上奧運舞臺的孫一文頂住壓力,拿下了一枚個人銅牌。
孫一文的性格同樣幫助她在擊劍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和大部分運動員擁有與生俱來的好勝心不同,孫一文從小就是那種不爭不搶的性格,對於贏也沒有太過執念,換句話也可以說是不怕輸。“這種隨遇而安的性格讓我在比賽中能夠快速調整穩定情緒,冷靜分析場上局勢。”
能成功的另一個因素是孫一文身上的一股犟勁兒,訓練和比賽時,她總覺得別人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也可以。因此在遇到問題和困難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也會是想辦法解決,而不是逃避和服輸。
面對傷病,孫一文已經習以為常了。東京奧運會開始之前,孫一文的手腕和大腿就存在一些傷病問題。但在賽場上,任何一處傷病都會影響到擊劍時的細節處理。
“我訓練的時候有一點焦慮,擔心恢復的時間不夠。但我的想法一直很樂觀,2016年奧運會的時候我也拉傷了,但打得還可以,所以我心想今年應該也行。”
不過傷病仍然在時時挑戰著她的競技狀態。個人賽奪冠後的第三天,孫一文在團體賽半決賽中受傷,堅持打完第二局後,還是在第四局一開場就無奈因傷退賽。
孫一文被攙扶著離場,坐在場邊,她的眼眶有些泛紅。看著在場上繼續奮戰的隊友,孫一文流露出了些許遺憾。因為沒有戰鬥到最後,所以留下了遺憾。但孫一文並不後悔,因為她付出了所有努力。
“你覺得擊劍/蹦床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
採訪臨近尾聲的時候,我問了三位運動員同一個問題。孫一文和劉靈玲認為,這是她們人生的全部。對於將全部時間與精力都投入訓練、比賽的頂尖運動員來說,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董棟的答案很特別,他很堅定地告訴我,“蹦床是人生的一場修行”。不管是5歲開始練習體操還是13歲被教練選去練習蹦床,董棟的人生道路從一開始就不是自己選定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蹦床選擇了董棟,而他被動地接受了父母、教練和生活給他的安排。
“回過頭來想,我就是把蹦床當作是人生的一個修煉場。我透過做這件事來認識事物的規律,來提升我自己,來了解我在社會、宇宙、自然中是什麼樣的角色。對我來說,其實做任何工作都是一個自我修煉的過程,事情本身不同,但那個‘道’是一樣的。”
聽完這段話,我想他在採訪剛開始時對我說的那句話是對的:現在的董棟不再需要一枚金牌來證明什麼。
攝影 Cash錢辰、Yuchu(孫一文)
採訪、撰文 阿栩
編輯 譚浩
妝發 楊紫惠、菡、Ne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