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遊覽位於陝西涇陽和禮泉淳化三交界的涇河大峽谷,不時可以看到兩岸的石壁,經過洪水千百年,萬億次的沖刷,撕咬,雕蝕,而在石頭的表面所留下來的那些非常奇特的水痕,有的如圓圓的石窩,表面光滑無比,彷彿是人工故意的打磨;有的卻像是魚鱗,非常有規律,也有規則;有的卻像是速度極快的東西飛過時,它堅硬無比的銳角突然碰到了柔軟的東西,就那樣連血帶肉地帶走了一塊,然後留下的傷痕;有的則像是異常可怕的沙塵暴在剛剛粉過、尚未乾燥的牆壁上瘋狂肆虐過後留下的痕跡,恐懼而可怕……
但你又分明地知道,那些在堅硬無比的岩石上留下痕跡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暴怒的洪水;而身上記錄下那些印痕的,卻是異常堅硬的岩石,那些痕跡,是暴怒的水和堅硬的石頭彼此抗爭、一個想衝破石壁的束縛,一瀉千里、一個卻想把狂怒的洪水牢牢束縛在自己懷中。
人們常說“水滴石穿”,至柔的水加上時間,就可以攻克任何的至堅。但水狂怒起來,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呢?大量狂怒的洪水,夾雜著石頭泥沙,你擁我擠,在並不寬闊甚至很是狹窄的完全由石頭構成的峽谷裡,左衝右突,吼聲如雷,想要一瀉千里的時候,又會留下什麼印記?雨過天晴,洪水退卻,兩壁的岩石上又會留下什麼樣的創傷?而這些創傷在千百年後,在那些被稱作遊客的人們眼裡,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風景?
我是情不自禁地照了很多照片,我覺得那每一個被水雕刻成的石頭上的花紋,看去都精美無比,精彩絕倫,再高明的畫家,也畫不出那樣的效果;再高明的雕刻家,也雕刻不出那樣的作品;再偉大的設計家,也設計不出那樣的圖案和花紋,甚至再偉大的作家,再妙筆生花的散文家,也無法用文字窮盡那些石頭的奇妙和美麗。
我是和一群文化人,有考古專家,有文史專家、有方誌專家,有作家,有畫家,有痴迷於地方文化的學者,也有書畫家一起去那裡實地踏勘考察的。據專家說,那裡的險峻的山頂上,曾經是李世民的一個行宮,現在山頂上發現了大量的瓦片,陶片、瓷片,人工壘成的牆壁。那裡正在修建著一座東莊水庫,沿著涇河峽谷往下,就是著名的鄭國渠遺址。十八年前,一個叫趙良妙的南方人,帶著資金來到這裡,想要開發這裡的旅遊。涇河大峽谷的確景色奇妙,怪石嶙峋,那些河底的石床,經過億萬年涇河水狂暴或者溫柔的侵蝕之後,留下了一幅幅令人心靈震撼的大自然傑作,在那裡,你會一次次被自然的偉力所征服。
著名作家,學者白描先生當然是動議者。他的一部《天下第一渠》雖是寫鄭國渠,其實何嘗不是在寫中國農業史,也是寫故鄉涇陽的歷史。富含激情的文筆,感人生動的細節,出乎意外的故事,古今穿插的架構,讓他的那部寫古人,寫水利,寫農業的書異常好看,同時又能給人許多知識和啟迪。年屆七旬的白描先生,退休後把精力放到了故鄉涇陽這塊土地上歷史文化的挖掘梳理,而此前,他長期擔任魯迅文學院的副院長,主持日常工作,是魯院的實際掌門人,中國目前年輕年老的有點名氣的作家,他幾乎都認識,但他又是一個毫無架子的人。
山頂踏勘完畢,下到谷底,乘船遊覽大峽谷的時候,就發現了文章開頭說的那些石頭。自願當導遊的白描先生就一再說,那石頭上的痕跡,都是被水咬過的。這話聽著有點耳熟,當年楊朔的散文《雪浪花》裡,寫到浪花的時候,也曾寫道,那些硬得跟鐵一樣的礁石,所以變成那奇怪的樣子,“是叫浪花咬的”,記得當時的語文老師,很是為這個“咬”字,大加讚歎了一番,認為這種擬人化的寫法,把浪花寫活了。
但白描先生在這裡一再強調,石頭上那些痕跡是水咬的。我在靜思,天下至柔的就是水,水有牙嗎,水的牙果然能夠咬動那些堅硬如鐵的青石嗎?它又是怎麼咬的呢?但是,那些叫人驚歎的留在石頭上千奇百怪、表面似乎又光滑無比的水的痕跡,卻分明就是水的傑作,不過根據那痕跡看,不是靜靜流過的水,不是風平浪靜的水,而是帶著無比的狂怒,夾裹著大量泥沙走石、一路怒吼狂奔,想要衝破兩岸岩石的阻隔和限制、兩方互相抗爭,彼此誰都不服而最終留下的結果,是彼此互相撕扯的痕跡。
涇河,是一條古老的河,西遊記裡,就寫到過涇河龍王,兩千多年前的七國爭霸時期,秦國崛起,其他國家畏懼秦國的虎狼之師,紛紛想著如何削弱秦國的勢力,韓國派出了間諜、一個善於修渠的水工鄭國,表面上想為秦國修一條渠,實際卻是想接著修渠大量消耗秦國的實力,讓秦國無力去征服別的國家,所謂“疲秦之計”。無奈鄭國是個知識分子,一旦修起渠來,就忘了自己的使命,而胸懷博大的秦王,就算是得知鄭國是別國的間諜之後,也並沒有殺掉鄭國,而是讓他繼續修鄭國渠,渠成後,關中千里沃野得到灌溉,秦國反而因此國力大增,很快滅了其他六國。而鄭國渠遺址就在涇河剛進涇陽的那個山口處。
南方人趙良妙,要打通從涇陽進山直到淳化仲山森林公園南端東莊水庫這一段人跡罕至的山路,要讓千百年來,隱藏在高山深谷中的奇妙景觀在人面前揭開面紗,十八年來,他打通了九條隧道,耗資七八億元,建起了很多旅遊設施,也引進了很多新的旅遊專案。在北方,鄭國渠風景區完全不輸於全國各地任何一個山水景觀,而這裡卻多了很多人文景觀,鄭國渠作為秦代三大水利工程,都江堰,鄭國渠,靈渠。時間上來說,鄭國渠比都江堰晚,比靈渠要早,但從修建難度上來說,鄭國渠甚至比那兩個水利工程的難度要更大,因為基礎全是堅硬的石頭。有傳說當年挖多少石頭,就能換同樣量的錢。
涇河大峽谷經受了涇河千百萬次水的狂怒,石頭堅硬,峽谷窄小,水流湍急,挾砂走石,水的狂暴與石的堅硬,形成了駭人的衝撞,石阻擋著水的衝撞,水也給石留下了累累傷痕,這些傷痕在千百年後,反而成了無數人眼中的一種絕美的風景,一種叫人難忘的自然景緻。
在涇河大峽谷,看到兩壁上洪水雕刻的千奇百怪的自然景觀,知道那些都是被水“咬”出來的,常常在叫人驚歎的同時,思考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