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院品古圖》出自明代仇英的《人物故事圖冊》,全冊共十開,除竹院品古外,還有子路問津、明妃出塞、貴妃曉妝、南華秋水、吹簫引鳳、高山流水、松林六逸、潯陽琵琶、捉柳花圖,都是繪畫史上的經典題材。
而《竹院品古》,畫的正是蘇軾與米芾等好友賞鑑古物文玩的場景。在這一幅圖中,仇英精密排布了各式傢俱、人物、古玩、風光,將一副繁盛豐美的文人雅集圖卷展現在我們眼前。
今天,就讓我們走進仇英為蘇軾打造的竹院,與文人雅集,共賞古玩風光。
竹院·傢俱
除了賞玩古物之外,竹院中的器具亦十分豐富,其中的各色傢俱,尤為別緻。
右上為竹林空地,故而其中設一方石桌,桌腿還是壘起的石頭。與石桌相配的則是三個鼓墩,位置錯落,可隨主人需要而設。桌上擺放的正是棋盤與棋子罐,配套的另一罐則被童子捧在手中,棋子罐亦呈鼓墩狀,觀色澤應為瓷罐,頗似宋元時期流行的青瓷棋子罐。
目光下移,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一個正蹲伏在茶壚面前扇風烹茶的小童。茶壚上放著一個白色底盤,或是為了使盤上的器物能均勻受熱,盤上正是一隻水壺。
背後又是一件石桌,或許是因為這一場景被屏風隔絕在外,還不屬於“品古”這一區域。桌上則擺放著幾個茶盞,似為斗笠盞,下帶盞託。壚前還有同樣材質的一隻湯瓶,盤口直頸。
不過依文震亨在《長物志》中的說法:“茶壚,有姜鑄銅饕餮獸面火壚,及純素者,有銅鑄如鼎彝者,皆可用。湯瓶鉛者為上,錫者次之,銅者亦可用;形如竹筒者,既不漏火,又易點注;瓷瓶雖不奪湯氣,然不適用,亦不雅觀。”這一處的器具搭配,至少在他眼裡算不上“雅觀”。
而當我們終於將目光投向影象的中心區域,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個極大的屏風。這兩件屏風在露天裡單獨為主客僕從們隔出一個空間。
屏風上的圖案也頗有意思。正面屏風上是一對白頭翁棲落於開滿紅花的枝頭上,白頭翁在古詩中常被當做一種嘆惋時光流逝的意象,而兩隻並棲,則有“白頭偕老”的寓意,這一寓意頗為私密,幾乎不會在公共場合中出現。
相對來說,側面屏風更為適合在庭院中擺放,因為上面繪的正是山川野景,兩岸青山相對而出,亭臺樓閣各自立在峰頂,遠處浩渺的江水上兩隻帆船正揚帆遠航,還隱含了文人心志。
屏風以內,為了放置陳設各種繁盛的古玩,一共使用了五張大小不一的桌案,分別是兩件明時廣泛使用的刀牙板夾頭榫平頭案,一件霸王棖四面平式條桌,一件帶束腰大畫桌,還有一件矮小炕桌藏在侍女身後。
正如董其昌所說“飯餘晏坐,別設淨幾,輔以丹罽,襲以文錦”,其中兩件相對較大的桌案面板上都鋪了黃色大氈,然後又各自加了素綠色錦緞和帶纏枝牡丹紋的錦緞,方便承載一些較為脆弱的古玩,同時也能使觀感更為豐富。
在屏風內的眾多人中,唯有三人在帶束腰馬蹄腿大畫桌前坐著,應是主人與賓客。左邊獨坐的人坐在一件藤編鼓墩上,右邊兩位則坐在斑竹椅上,椅子形制方正似玫瑰椅,但較為寬大,亦有說法為禪椅,椅凳上均披錦繡,更適宜久坐。
仇英安排的傢俱中,包含多種形制和多種材質,可見他對傢俱的認識並不淺薄,在做取捨設計時,亦用了心思。
竹院·古玩
品古是文人生活中的重要活動,高濂就曾在《燕閒清賞箋》中道明瞭玩古這一行為的妙處——“故餘自閒日,遍考鐘鼎卣彝,書畫法帖,窯玉古玩,文房器具,纖細究心。更校古今鑑藻,是非辨正,悉為取裁。若耳目所及,真知確見,每事參訂補遺,似得慧眼觀法。他如焚香鼓琴,栽花種竹,靡不受正方家,考成老圃,備註條列,用助清歡。時乎坐陳鐘鼎,幾列琴書,帖拓松窗之下,圖展蘭室之中,簾攏香靄,欄檻花研,雖咽水餐雲,亦足以忘飢永曰,冰玉吾齋.一洗人間氛垢矣。清心樂志,孰過於此?”
細察滿紙古玩,其中種類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左側平頭案上擺的是從右至左分別是豆、三足圓鼎、斝(jiǎ)、扁壺;
右側平頭案上則承置著四足方鼎、四方出戟尊、三足酒爵、三足圓鼎、簋(guǐ)、典籍等物,還有一件包裹藏在後面;
四面平條桌上則是一張伶官式琴、提樑卣(yǒu)、獸足奩和羽觴。而大畫桌上則是書籍手卷等物。
其中尤值得注意的是一張伶官式琴。伶官即樂官,特點是兩側渾圓,當中較平,琴頸和腰處各有一個扁弧形。北宋名琴“混沌材”正是一張伶官式琴。
這種琴據傳是周代虞隋所作,當時他正是樂官,正值大典,於是改了琴的形制,把它進獻給文王。後來逐漸加了兩弦變成七音,到了成王的時候,發生了“三叔之亂”,他為成王彈奏《周公操》,其音樂能引風雷變幻,驚天動地,成王才重新重用了周公。
除了桌案,地上也用散落著幾件。右上用器座托起一件出戟四方尊,其中還似乎插有紅珊瑚;左下最左側是四足矮方鼎,鼎內為一出戟瓶,右側則是三足青銅釜和雙螭耳壺,其上還帶有青銅器的經典紋樣蟬紋。
除了擺放好的,亦有被捧在奴僕手中的。左側獨坐的客人面前,正有一位藍衣白褲的奴僕捧著托盤,盤中放置著兩件瓷器,分別是簋式爐和直口瓶。
簋式爐和直口瓶都是用於焚香的香器。瓷質的簋式爐是宋代流行的一種爐式,汝窯、官窯、龍泉窯等中都有出現,官窯哥窯最多。而直口瓶多用於放置香箸、香鏟,若香爐、直口瓶和香盒三者搭配,即能組成一套《紅樓夢》中賈母花廳擺席時所設的“爐瓶三事”。
在品古圖中有一件頗為有趣的事,大畫案上雖然擺放了典籍手卷等物,兩位文人也在凝神細品,卻沒有看見筆墨硯印等物,可見畫中的文人賞古貼古畫並不會在上面落款作跋,或許這也暗藏了仇英對鈐印作跋這一行為的看法。
與仇英截然不同的是晚明時江南的大商人項元汴,他做藝術品生意,收藏豐碩,明人姜紹書在《韻石齋筆談》中稱他的收藏是“三吳珍秘,歸之如流”。這人卻又酷愛留印,光是在懷素的《自敘帖》上就蓋了70多方章(如圖中與“子京”相關的印章),於是姜紹書又在後文批評:“每得名跡,以印鈐之,累累滿幅,亦是書畫一厄。”還有人巧妙地將其形容為:鈐印累幅,猶如聘麗人卻黥其面。
這一行為雖然為文人不齒,卻讓後來的乾隆帝大呼知音。故而六下江南都要駐蹕項氏故里嘉興,還專程拜訪項元汴故居天籟閣,又在承德避暑山莊建“天籟書屋”,命內府將天籟閣舊藏的部分古代名家書畫移入書屋,還為其作詩《天籟閣》:
攜李文人數子京,閣收遺蹟欲充楹。
雲煙散似飄天籟,明史憐他獨掛名。
詩中的“子京”正是項元汴的字,可見乾隆帝對項元汴的推崇。
竹院·風光
既是文人庭園,自然風光亦不可錯過。正如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中亦云:“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宜先冶幽軒邃室。雖在城市,有山林之致。”
畫面上方的竹林正是其名“竹院”來源,蘇軾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愛竹,詩文中屢屢出現竹的身影,還特意為竹寫詩歌詠。如《於潛僧綠筠軒》中:
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
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而在《竹院品古圖》中,竹林中還藏著四根春筍來暗示此時時節。
除了竹,傳統庭園中的賞石亦不可少,在《竹院品古圖》中,仇英選擇的正是一品極為碩大壯麗的太湖石,雖然下段被屏風遮住,但僅觀上部已經可以猜想其壯美奇絕的模樣。
太湖石是產於蘇州洞庭西山、宜興一帶的石灰岩,因石灰岩容易受到外力影響侵蝕,故而才會多生孔洞和褶皺,這種傷痕累累的石卻成為了文人眼中極為獨特的一種美景,常被用於疊山造景,點綴庭院。文震亨在《長物志》中也稱它:“太湖石在水中者為貴,歲久為波濤衝擊,皆成空石,面面玲瓏。”
當然,仇英的巧思遠不止於此,自然風光中除了靜態美,亦需要動態的趣。石前一鶴,林邊兩犬,甚至無需完整繪出,僅藏露一半,就能把鶴的孤高與犬的歡騰各自拉滿。
鶴在石前,是因鶴清高長壽,犬在桌邊,是因犬與人親近。鶴是高雅文士居家必備蓄禽,與清幽的竹林相通,是隱士的象徵,更代表著文人所追求的境界;犬是家中可心的小寵兒,故而人間煙火常以“雞犬相聞”代指,代表著日常生活的情趣。
縱覽《竹院品古圖》,我們看到的是後人對古玩的臻愛,是繁盛但不庸俗的長物,是將風雅盡數納入生活的文人真性。
雖今人不見古時月,但遠隔數百年,明人依然可以觸碰到宋人的精神世界,正如我們如今只借一幅工筆彩畫,便能一窺前代的“真韻、真才與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