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半個月，就整整七十歲了，古人說，人到七十古來稀，現在的生活條件好了，70歲的人，還談不上老，更不至於稀少，可是我這樣的70年，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寧可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上。
我這個年齡，從小家裡生活肯定是不好的，我是老二，有個姐姐，後來陸陸續續又多了三個妹妹，一家五朵金花，可是在那個年代，家裡沒有男丁，沒有壯勞力，天然就有了差距，無論從實際生活角度，還是面子角度，都是如此。
那個時候女孩不值錢，根本沒有什麼現在的聘禮這些，家裡老人恨不得趕快把姑娘都嫁出去，至少能為家裡節約一些口糧，如果運氣好，還能有個好女婿，替家裡做一些男人更適合做得事情，哪怕不能，女孩永遠是別人家的這種想法，也都是根深蒂固的。
從小，我的姐姐身體就不好，結果我作為老二，沒有享受到多一份的疼愛和照顧，反而是多了很多的責任，要照顧姐姐，照顧三個妹妹，照顧爸爸媽媽，照顧整個家，印象中，從七八歲開始，家裡好像一切的活計，就沒有一樣不需要我參與的，所以，整個童年，我毫無美好的印象，就那樣匆匆流過了。
幸好我的父親是個有文化的人，也沒有像其他家庭那樣，有不允許女孩子上學的封建思想，由於他是文化人，所以家裡的收入相對還能保證我們有書讀，有學上，這可能是唯一慶幸的事情，否則如果是一個文盲，可能今後的生活會更加灰暗，更加恐怖。
高中畢業之後，就進入了工作角色，這種角色的轉變，並沒有讓我覺得輕鬆或者解脫，反而是更加多了一層枷鎖，因為除了一直就有的家務勞動之外，又多了一份賺錢養家的責任義務。
我長得很平常，不算醜，但絕對和美麗動人沒有任何的聯絡，加上遺傳的酒瓶底，基本上很難吸引到男性同胞的關注，所以從上學，到工作，從來沒有過男生主動約會過我，而我，好像也被忙碌和充滿壓力的生活，掩蓋了少女的情愫，沒有去刻意打扮，更是沒有時間參加比如集體舞會，電影等任何具有娛樂性質的集體活動。
三個妹妹除了老三之外，老四和老五相對年齡差距都比較大，所以她們參加工作都很晚，加上我又一直沒有嫁人，所以整個養家的負擔，就一直都在我身上，印象中，我從參加工作，整整有10年的時間，基本上是不可能自己支配自己的收入的。在我剛參加工作兩年之後，大姐嫁人了，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庭，也不用在過多的為這個大家庭付出和補貼太多，加上眾所眾知的那段特殊時期，我的父親也失去了文化人的優勢，不僅僅賺錢更少了，甚至感覺活著都變得更加謹小慎微，即使在家，說話都是低聲細語的。
所以，大姐嫁人之後的這段日子，即使少了一個人的口糧需求，而日子卻過得更加艱難了，直到老三老四都開始工作賺錢之後，才開始有所好轉，可是好景不長，老四隻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嫁到了外地，那個時候，一個人的收入，要比一個人的支出重要的多。終於在我已經29歲的時候，透過相親介紹，成立了我自己的小家庭，這個時候，連最小的妹妹，都已經嫁人了，我居然成了最後嫁出去的姑娘，而我這個歲數，在當時，也算是響應了國家晚婚晚育的號召典範了。
我丈夫是做教學輔助工作的，是屬於那種特別固執又古板的人，沒有浪漫，可能愛情都沒有，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吧，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在那個年齡，那個年代，好像只要不是二婚，就已經非常滿足了。第二年，我生下了一個女兒，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女兒，不但沒有能從孃家得到些許幫助，反而還是出於一直以來的習慣和孝順，經常對孃家進行一些貼補和幫助。好在我的丈夫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本身他對物質方面，也沒有什麼過高的要求和追求。
其實現在想一想，那段時間，即使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凡和寧靜，可是應該是我這一生中，最幸福，最踏實，最安心的日子了。可惜好景不長，女兒剛剛上小學，我的父親就臥病在床了，母親身體也越來越差，就連大姐，也自顧不暇，老三是全家最叛逆的女孩，老四老五都在外地，於是照顧父親的責任，責無旁貸的就落在了我的身上。我開始了每天家裡，孃家，單位來回奔波的日子，工作不可能丟下，這是生活的基本來源，女兒還小，也需要我多一些照顧，再加上臥病在床的老父親，讓我瘦弱的身軀有些不堪重負。
就這樣跑來跑去的過了三年，無論我如何的辛苦，如何的孝順，可是老父親還是走了，走的一點都不安詳，走的前一年，就已經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那個時候又沒有成人紙尿褲，只有每天不斷的清洗，即使這樣，在夏天，也避免不了生褥瘡，看著身體上一片片的斑駁潰爛，即使他強忍著，我也能感覺到他的痛苦，可是即使我再怎麼小心，也難免會在給他清理衛生的時候觸碰到這些傷疤，更何況是給他上藥的時候，看著他緊皺的眉頭，我忍著眼淚的感覺到心在痛，就這樣承受著不該承受的傷痛，就在馬上搬入新樓房的前夕，老父親走了，他解脫了，留下我們繼續忍受傷悲。
可能是因為老父親病去的傷痛，可能是因為年輕的時候積勞成疾，打發了老父親還沒過百天，老母親突然中風偏癱了，半身不遂，基本生活不能自理而且言語表達也變得非常艱難，對於還在喪父傷痛中的我來說，不亞於是一個晴天霹靂，可是剛剛送走了老父親，不管怎樣，都不希望老母親再有什麼意外，只能更加盡心的去照顧她。於是在徵得了丈夫的同意之後，我帶著女兒搬到了母親家裡住，為了能夠便於照顧孩子和母親，畢竟之前照顧父親的時候，母親還能洗衣做飯做一些家務，可是現在，所有的事情，就都全靠我來撐起來了。
姐姐經常也會來看望母親，也希望幫一些忙，可是從我內心，我是不希望她來的，因為本來她身體就不好，來了一般也幫不上什麼忙，就連幫老母親翻身這樣的工作，她都十分吃力，反而還給我增加了負擔，我要多做一個人的飯，要是姐夫一起來了，更是要多做兩個人的飯，雖然這個時候母親已經有了退休金，從經濟上已經緩解很多，可是體力上，卻只增不減。在母親生病的這幾年裡，老三也隨著丈夫的工作調動去了外地，留在母親身邊的，就只有我和大姐了，而這幾年，老五回來過一次，可老四一次都沒有回來過，好像已經忘了還有這個孃家，還有這個媽。
幸好在悉心的照料下，母親的病情逐步好轉，語言表達也順暢了，身體動作也基本靈活了，生活自理是沒有問題了，聽從了一些鄰居的建議，為了讓母親能夠得到肢體和腦力的鍛鍊，鼓勵母親每天去和鄰居打麻將，逐漸母親和健康的老人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也讓我終於能鬆一口氣。趁著房改政策，我和我母親還有大姐，都有了新房子，尤其大姐，和母親家是樓上樓下，顯得方便了很多。雖然我和丈夫對物質沒有什麼太多的期待，也過了這麼多年的操勞日子，但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思想作祟下，有了自己的房子，還是很開心的，而且第一次感覺到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
想想自己半輩子已經過去了，前半輩子好像都在替別人活著，一直在為別人操勞，也許後半輩子也能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為自己活半輩子，也算對得起來這世上一遭，也算對得起自己之前那麼多辛苦的付出。可能是我命苦，心強命不強，還沒等我規劃好美好的未來生活，大姐由於腰椎和膝蓋的損傷，又行動不便了。大姐從小身體就不好，尤其是腰和腿，如果給到現在的醫療條件，可能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因為當時沒有這樣的條件，所以一直就烙下了病根，一直也不太好，這次更加嚴重，本來老母親的房子是二樓，大姐是一樓，可是為了腿腳不便的大姐，不得已有把兩個房子交換了一下，也好在當時的情況，格局一樣，也沒有什麼所謂的裝修，又是一家人，也不會在這個方面有什麼麻煩。
最大的麻煩還是留給我的麻煩，本來大姐和母親樓上樓下，多了一些照顧，母親的身體也恢復的很好，天天都在和鄰居打打小麻將，看著她樂此不疲的樣子，我也有一份難得的輕鬆，每週去看望一下，買一些生活用品，幫忙洗洗涮涮也就好了，可是大姐一病，至少我又要經常的跑過去照顧一下大姐和母親了。雖然沒有了以前的勞累，更不存在太多的經濟壓力，可是由於時間的佔用，尤其是每週末幾乎全部的時間佔用，自己的時間和空間就少了很多，還沒來得及規劃好的為自己的美好生活，來沒來臨，就胎死腹中了。就這樣不好不壞的過了好多年，大姐和母親的身體，時好時壞，但是也沒有特別的惡化，但是長期以往的消耗，還是讓人覺得疲憊不堪。女兒考上大學之後就一直在外地，直到嫁人，雖然不用讓我太操心，可是思念和惦記，卻越來越多，隨著自己的年齡增長，更是經常翻著相簿掉眼淚，心情的壓抑和身體的疲憊都得不到絲毫的釋放和緩解。
女兒嫁人後的第二年，我丈夫查出來了肺癌，而且已經是晚期，好像我生下來就是為了照顧別人的，而從來沒有享受過被照顧和關愛的滋味。在聽從醫生和家人的建議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手術，可是這成了新一輪噩夢的開始。丈夫手術完沒多久，癌細胞就擴散了，而且是在腦子裡，影響了他的行動能力和語言能力，時而亢奮時而消沉，但是卻無法訴說他的痛苦，也沒有辦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溝通去緩解彼此的情緒。嘗試了很多救治的方法，錢沒少花，罪也沒少受，可是卻一天天的更加惡化。
於此同時，我的老母親也再一次因為腦出血而癱瘓在床了，使得我實在分身乏術，幸好這些年我自己一直身體健康，除了一直操勞加上吸收不好身體有些瘦弱之外，還能一直堅持著照顧身邊每一個人，可是即將六十歲的我，難道就只能這樣過一輩子麼？丈夫也還是走了，走的時候很痛苦，躺在醫院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連結著各種儀器，已經深度昏迷，我做出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是感覺我們沒有能夠一起好好的過過自己的日子，他的日子就已經到頭了，最後彌留之際，醫生問是否要切喉輔助呼吸，雖然是在詢問，可是能感覺到醫生的漠然，其實自己心裡也知道，到這個時候，所有的努力，只是給自己一些心裡安慰，讓他已經感受不到的生命，多一些時間，一些以小時為單位的時間。
最終還是在女兒的堅持下，放棄了最後切喉輔助呼吸的救治，短短十幾分鍾，本應該陪我度過餘生的另一半，就這樣先我而去了，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很多故事裡面說的，最大的愛，莫過於讓你先走，留下來的人所感受的痛苦，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一直繃緊的神經從未鬆弛過，丈夫走了百天之後，我就搬到了母親家陪著母親住，大姐就在樓下，每天和姐夫會上來一起吃飯，我照顧著癱瘓在床的母親，照顧著一家人。
女兒婚姻也不是很幸福，其實開始的時候，她爸就不願意，一是不想女兒遠嫁，二是覺得女婿不會照顧人，玩心太重，怕女兒以後日子不好過。他的擔心沒錯，最終女兒還是離婚了，好在還沒有孩子，導火索應該就是在丈夫去世的前一段日子裡，女婿只回來看過一次，就留下女兒一個人陪著我幫著我照顧病人照顧這個家，所以在離婚的時候，我也沒有任何的反對，甚至在女兒說離婚後準備回來和我一起住的時候，很有一些欣喜，至少可以有個貼心的伴兒，也能少一份思念之情。母親的情況越來越糟糕，開始變得越來越糊塗，很多時候都在一個人發呆，嘴裡絮絮叨叨不知道唸叨著什麼誰也聽不懂的話，除了吃飯喂什麼吃什麼之外，其他越來越難照顧了，大小便也失禁了，我每天就不停的和食物，糞便打交道。
突然有一天自己覺得胸悶，而且隱隱作痛，在女兒強烈堅持下，去醫院檢查了一下，結果居然也是癌症，乳腺癌，不過還好發現的比較早，而且乳腺癌屬於相對容易治癒的癌症種類，所以第一次給母親僱了保姆，積極的配合手術和治療，好在有女兒陪在身邊，也讓我感受到了一些溫暖，可是要強的我，也沒有讓女兒過多的照顧我什麼，自己能堅持做的事情，還是自己堅持在做。從我生病到手術，到化療，到病情穩定，看起來都很順利，可是家裡一直都不順利，老母親的狀態一直沒有好轉，保姆換了好幾個，都是幹不了多久，就受不了這個罪，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了，甚至就是增加工資都沒有辦法留住人。所以，很大一部分家務，還是需要我親自來做才行。
有的時候甚至邪惡的想，老母親都九十多了，這樣沒質量的活著，還牽連著我也完全沒有質量的活著，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但是我不能這樣想，我只能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是她給了我生命，我應該用我的生命來回報她，可是我的一生卻是那麼的黯淡無光。就在上個月，老母親走了，早上我起床的時候，還聽見她規律的呼吸聲，當我洗漱收拾完，準備把她叫醒，更換尿不溼，收拾身子的時候，她走了，走的猝不及防，走的安詳。即使這幾年每一天都好像有心理準備一樣，可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慌亂的手足無措，把女兒叫來，看著她通知家人，看著大姐上來嚎啕大哭，我卻像是一個木頭人，呆呆的，不知道該做什麼。
葬禮結束後，我問心無愧，我悉心照顧了她幾十年，我已經把我能做得做到了最好，可是從她走了到葬禮結束，幾個姐妹裡面，我流的淚最少，可能是就是因為安心和無愧，所以不需要用眼淚來證明我對她的關愛吧。馬上，我就70歲了，我這70年，彷彿一直在為別人活著，自己對自己的一生，還沒來得及好好規劃，就已經人到古稀了，我不知道我的未來還有多少年，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為自己好好活幾年，可是，到了我這個歲數，我還能活出來什麼樣的人生？還能獲得什麼樣的精彩？甚至，當身邊的人都離我而去之後，我反而無措了，我的人生好像就是為了照顧別人，現在沒人需要我照顧了，我的人生，還剩下什麼？恐怕只有孤獨的老去，幻想著來生，只希望在我彌留之際，也有人像我照顧別人一樣照顧我吧。
這一生我為了別人活了70年，餘生我想為自己而活，以後做自己想做的，為自己而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