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37年7月的民國畫報《良友》封面上,一個明豔動人的少女,嫣然而笑。小小的鵝蛋臉,弓形的眉毛,右側嘴角有個淺淺的酒窩。大眼睛看著遠方,顯現出少女的青春洋溢和大家閨秀的端莊。
《良友》是民國時期上海第一大畫報,胡蝶,陸小曼、阮玲玉等名媛都登上過封面。而這次的封面女郎卻不怎麼有名,畫報角落裡也只是寫著“封面人物為鄭女士”。她是誰?有著怎樣的過往?在那段跌宕起伏的歲月裡,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呢?
加入中統,成為特工
封面上的女郎叫鄭蘋如,是國民黨元老鄭鉞的次女,人稱“鄭二小姐”。鄭鉞早年曾留學日本,追隨孫中山先生加入了中國同盟會,後來成為上海租界高階法院的檢察官。母親木村花子是日本名門望族,隨鄭鉞回中國後,改名鄭華君。
鄭鉞思想開明,為人公正無私。因為留過洋的緣故,所以在兒女的教育上格外用心。在父母的刻意培養和言傳身教下,鄭鉞的五個兒女個個正直有修養,才華出眾。
而二女兒鄭蘋如,最得父母的歡心。鄭蘋如容貌姣好,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愛好廣泛,對文藝很感興趣,愛好攝影,話劇,是學校裡的風雨人物。
優渥的家境,父母的嬌寵,並沒有讓鄭蘋如得意忘形。她時刻牢記父親鄭鉞對自己的教導,一定要為國家、人民做貢獻。
鄭蘋如正直、愛國,頗有些俠氣。九一八事變後,她和姐姐真如、哥哥鄭海澄拿出自己的零花錢支援抗日運動,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時,她又和同學們一起縫製衣服,支援前線。
只做後勤顯然滿足不了鄭二小姐的報國之志,她開始渴望更大的舞臺,為風雨飄搖的國家撐起一片天。很快,她就遇見了將她引進特工生涯的貴人——陳寶驊。
陳寶驊
陳寶驊是陳立夫、陳果夫的堂弟,是中統的重要領導成員。在一次友人聚會上,陳寶驊見到了明豔動人的鄭蘋如,才知《良友》封面上的美人竟是鄭鉞的女兒。在閒聊中,鄭蘋如對於時局侃侃而談,時常顯露出愛國熱情。
端詳著鄭蘋如美麗的容貌,陳寶驊仔細思索著:父親是政府高官,母親是日本人,鄭蘋如本人從小生活在日本,瞭解日本人的風俗習慣,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年輕漂亮,有文化,是打入日軍內部的不二人選。為了能為祖國做更大的貢獻,鄭蘋如答應了陳寶驊的邀請,成為中統情報系統的一員。
1937年11月,日軍攻入上海,大肆屠殺抗日誌士,上海陷入一片血腥。而鄭蘋如收到總部指示:她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在租界繼續傳遞情報。從此在日軍駐滬各軍事機構中,總能看到一個姿態嫋娜,嫻靜優雅的旗袍女子進出。
正如陳寶驊所料,日軍很喜歡漂亮聰明的鄭蘋如,她經常邀請日本軍官來家裡做客,吃日本料理,還邀請他們唱歌,跳舞。很快,鄭蘋如的日本“朋友”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情報網。
海軍諜報機關長小野寺信還邀請她做自己的翻譯,從此鄭蘋如可以自由進出小野寺信的辦公室,接觸到很多絕密材料。
但當時很多人因為鄭蘋如與日本人、漢奸來往甚密,嘲諷她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對於這些質疑,鄭蘋如默默地忍受著。她知道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令人厭惡,但總有一天,世人會理解的。
鄭蘋如衣香鬢影,八面玲瓏地和日本駐滬官員打著交道。以十里洋場為戰場,源源不斷地向中統傳遞情報和訊息,為抗日鋤奸做著自己獨特的貢獻。
在鄭蘋如所傳遞的訊息中,最重要的莫屬汪精衛叛國這件事了。在1938年8月的一次宴會中,日本首相的親信早水親重,向身邊看似溫和無害的鄭蘋如透露了訊息:汪精衛恐有異動。
鄭蘋如表面不動聲色,繼續在宴會上唱歌、跳舞。在宴會結束後立即向重慶方面報告,但並沒有引起重視。
一方面汪精衛是國民黨元老,二是他們不相信鄭蘋如能獲得這麼重大的情報。在種種原因之下,這條重要的情報就被擱置了。12月初,鄭蘋如再次發出預警:汪精衛會在近日發生異動,但重慶高層還是不以為意。
直到之後汪精衛出逃,總部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可是為時已晚,汪精衛在12月29日發出豔電,投靠日本,成為中國頭號大漢奸。
刺殺丁默邨
1939年,大漢奸丁默邨和李士群成立臭名昭著的“76號”特務機構,殘殺抗日誌士,之後為汪偽政權效力。中統情報組織遭到嚴重破壞。
為了打擊“76號”的囂張氣焰,也為了給犧牲的同伴報仇,中統總部決定刺殺丁默邨。在上海的中統人員,組成了以陳彬為首的鋤奸小組。
給鄭蘋如的任務是:博取丁默邨的信任,將他引到預定場所,進行刺殺。陳彬還特意強調,鄭蘋如不能親自動手,免得留下禍根,對以後的任務不利。
鄭蘋如欣喜地接受了任務,她早就看不慣這些漢奸們了。但刺殺丁默邨不是光有膽量就可以的,丁默邨老奸巨猾,接近他的方式必須慎之又慎。一旦露出一點破綻,整個小組都會全軍覆沒。
當時軍統人員熊劍東被76號拘捕,急需救援。鋤奸小組最終決定,讓鄭蘋如以熊劍東朋友的身份,接近丁默邨,請他釋放熊劍東,再徐徐圖之。透過日本軍官藤野彎丈的搭線,鄭蘋如順利地見到了丁默邨。
丁默邨有個特點,好色,尤其喜歡鄭蘋如這樣清純明豔的美女。一見到鄭蘋如,丁默邨眼前一亮,對她提出的釋放熊劍東的請求,也是滿口答應。之後,兩人開始交往,頻繁地約會。逐漸取得丁默邨的信任後,鄭蘋如覺得時機已到,就報告陳彬可以動手。
這天,他們約會結束,坐在車上。鄭蘋如倚在丁默邨身上,曖昧地說:“今天家裡沒人,能送我回家,陪陪我嗎?”丁默邨心花怒放,摟著美人的細腰,讓司機開車。在鄭蘋如家附近,陳彬早已安排了槍手,只等丁默邨來。
離鄭家越來越近,丁默邨的心裡卻泛起濃濃的不安。停車時,丁默邨不管鄭蘋如怎麼勸解,就是不下車。槍手就位,但丁默邨不下來,就不能百分百擊殺他。
而且,如果鄭蘋如再胡攪蠻纏,丁默邨可能就要起疑心了。為了不暴露身份,鄭蘋如佯裝責怪丁默邨不解風情的樣子,快速走進了家門。
一計不成,鋤奸小組又讓鄭蘋如以要聖誕禮物為由,將丁默邨約到西伯利亞皮草店。鄭蘋如依照計劃,嬌聲細語地和丁默邨撒嬌。
美人相邀,丁默邨怎能不去?兩人攜手談笑來到西伯利亞皮草店,鄭蘋如認真地挑著衣服,眼睛餘光悄悄觀察著丁默邨的動向。
丁默邨環顧四周,又看了路上的行人,覺得一切正常。正準備和鄭蘋如調情,突然看到街上兩個人正在向店裡張望,形跡可疑。
丁默邨暗道不好,甩出一沓錢放在櫃檯上,對鄭蘋如說:“你慢慢挑,我先走了。”不等鄭蘋如反應,就直接鑽到了車裡。在外埋伏的殺手急忙開槍,子彈卻擦著車身而過,司機訓練有素,立即載著丁默邨駛離。
在大庭廣眾之下,槍擊汪偽政府高層,這在上海引起軒然大波。事情鬧大,丁默邨也猜出鄭蘋如身份有異,他惡狠狠地警告鄭蘋如:
“你算計我,趕快來自首,否則我殺你全家!”
鄭蘋如心頭一跳,對著電話委屈地哭出來:“我自己都要嚇出病來,你還要冤枉我。”聽到美人哭了,丁默邨又一番安撫,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鄭蘋如的上級透過研究,覺得是場鴻門宴,勸她趕快逃走。但鄭蘋如覺得刺殺丁默邨的計劃還沒有完成,她決定放手一搏,藏了一把手槍在身上,伺機刺殺丁默邨。
接她的車按時來了,車上走下兩個妙齡女郎,挾著鄭蘋如坐在後座中間。車緩緩停下,鄭蘋如抬頭一看,心思一沉———76號,這個被稱為魔窟的地方。
在76號陰暗潮溼的房間裡,面對特務的恫嚇,鄭蘋如始終沒有承認自己是中統的人,只說丁默邨移情別戀,她心有不甘,因愛生恨,才僱人開槍嚇唬他。連丁默邨親自來質詢,鄭蘋如也是大哭大鬧,罵丁默邨是負心漢,將一個棄婦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
除了沒完沒了的質詢,在76號,鄭蘋如還遭受了漢奸太太們的嫉妒毒打。丁默邨的夫人趙慧敏早就因為鄭蘋如與丈夫的親密關係而醋意大發,她糾集了周佛海夫人楊淑慧,李士群的夫人葉吉卿等。這些長舌婦嫉妒鄭蘋如的美貌,罵她是“狐狸精”,還讓士兵把鄭蘋如打得遍體鱗傷。
面對這樣的身心折磨,鄭蘋如始終沒有多說一個字,她唯一擔心的是父母的安全。與此同時,鄭家父母也是心急如焚。
從上海淪陷以來,日偽就一直向德高望重的鄭鉞示好,希望他出任偽職,但他以身體不好為由拒絕,暗地裡與重慶聯絡,轉到地下進行抗日工作。日偽捉到鄭蘋如後,又一次向鄭鉞示好,只要鄭鉞出任偽職,鄭二小姐馬上就能回家。
但這次鄭鉞又拒絕了。自從知道女兒做了特工之後,鄭鉞就時不時教導鄭蘋如:只要是對抗日有利,對國家有利,對四萬萬同胞有利的事,就應該做!如今女兒身陷囹圄,尚沒有屈服,自己又怎麼能變節投敵呢?
看著這對油鹽不進的父女,日偽惱羞成怒,指示76號殺掉鄭蘋如。特務來到鄭蘋如的監室,說要給她換個地方。鄭蘋如知道,自己已經活不成了,她從容地整整衣服,將頭髮編好,對看守她的林之江說:“讓我體面些離世,不要打我的臉。”
1940年2月,在上海西南郊外的寒夜中,三聲槍響過後,一代佳人香消玉殞。
滿門忠烈
鮮為人知的是,這位桃色新聞傍身的名媛,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鄭蘋如的未婚夫王漢勳是中央航校的飛行員,他們年少相識,同樣以抗日報國為志。
鄭蘋如親暱地稱戀人為“大熊”,兩人感情很好。1937年11月,王漢勳赴前線禦敵,臨走時來見鄭蘋如。這對愛侶約定抗戰勝利之後就步入婚姻殿堂,卻未曾想當日一別就是最後一面。
鄭蘋如去世後,王漢勳悲痛欲絕,同時也對日偽政權咬牙切齒。為了抗擊日本侵略,這對戀人先後為國捐軀。1944年8月7日,王漢勳在湖南衡陽執行任務時壯烈犧牲。中統在書寫這段歷史時,也為這對苦命鴛鴦嘆惋:“惟願彼倆能聚首來世耳!”
而在鄭家,為抗日犧牲一切的不止鄭蘋如一個。她的父親鄭鉞在面對日偽的威脅、利誘、暗殺等手段時,始終不屈服,不妥協,以民族大義為先,在地下進行抗日工作。鄭蘋如犧牲後,鄭鉞悲痛不已,心情愈加苦悶,舊病復發,次年便去世了。
而鄭蘋如的哥哥鄭海澄在日本名古屋飛行學校,學習飛行技術,抗戰爆發後偷渡回國。因為他有日本血統,進入空軍十分困難,但他的拳拳愛國之心,無人可擋。
在他遺留的書信裡,鄭海澄對妹妹蘋如說,如果還不能入伍,他就去投陸軍,總要與日寇一拼。後來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鄭海澄以身殉國,血灑長空。
鄭蘋如的母親木村花子也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在日本時她掩護同盟會員的反清運動,與鄭鉞結下深厚情誼。之後為鄭鉞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中日發生戰爭,她是最痛苦的一個。但她立場鮮明,用自己的行動支援著丈夫和兒女的愛國之舉:海澄被日本扣押,她當機立斷用重金買通船長,幫助兒子回國盡忠。得知女兒身陷囹圄,生死不明,她強忍痛苦,與丈夫一起堅守民族大義。
當時的人們稱讚鄭氏一門忠烈:鄭鉞守節,蘋如盡忠,海澄成仁,鄭母明義。
在鄭蘋如的絕筆信中,充滿著這位名媛對家人的眷戀和思念:她關心父母的身體,讓小妹多陪著母親散心,囑託二弟要多照顧家裡,還問起大姐的小女兒王蓓蓓學習成績怎麼樣。
也許這位美麗的特工在寫下這封信時,已經預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從她娟秀的字跡中,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這位巾幗英雄的視死如歸。
不禁讓人想起電影《風聲》中顧曉夢的絕筆信:
我親愛的人,我對你們如此無情,只因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
1983年,鄭蘋如被大陸追認為烈士。在她的家鄉蘭溪,人們為鄭氏一門修建了一座亭子,為他們一家立碑作傳。鄭蘋如的遺物也被送回上海,安放在龍華公墓,與陳延年、瞿秋白等革命烈士一起,被後人瞻仰。
鄭蘋如出身名門,卻在國難當頭之際,毅然投身抗日,從事危機四伏的情報工作。鄭蘋如以她的堅毅勇敢,巧妙周旋在十里洋場,忍辱負重,為中國的抗日救亡做出貢獻,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巾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