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8月14日凌晨,紅四方面軍各路將領會聚大悟仙山大廟。
正廳牆壁上掛著巨幅作戰地圖。那些經徐向前和陳昌浩及參謀人員標示在圖上的紅色圓圈、箭頭和鋸齒線,將敵我兩軍的配置地域和攻擊線路準確地標示出來。
“都到齊了吧?”陳昌浩把目光轉向與會者:“七里坪戰鬥馬上就要開始,總部決定在七里坪,以我主力將西來之敵徹底打垮!這個方案已經張主席批准。現在,先由徐總指揮向大家介紹作戰部署。”
徐向前走到牆上掛著的大幅作戰地圖前,拿起標示杆指著圖上的標記,用他那濃重而略帶沙啞的山西腔開口說道:
“同志們,蘇區紅軍主力幾乎全部集中在七里坪參戰。加上少共國際團共有16個團。而敵人呢,也是下了狠心了!陳繼承縱隊有蔣軍嫡系第2師、第3師、第80師,而且還請求衛立煌派83師和89師支援,這樣,我們當面之敵共有5個師30個團,這是鄂豫皖紅軍自誕生以來從未遇到過的強敵!”
“面對強敵,我們是有取勝信心的。明天是15日,估計敵人將攻擊我73師和10師據守主陣地。我和陳總政委碰了頭,計劃先利用地形給敵人以重大殺傷,然後以左、右兩翼對敵人進行反擊。敵人害怕近戰、夜戰,我方將反擊放在夜裡,在15日夜將敵人吃掉。另外,各師要留有足夠的預備隊,到反擊時才能動用。”
徐向前看了看與會者,紅軍將士按捺不住的戰鬥熱情全部流到徐向前心裡。戰鬥前的緊張、打擊敵人的興奮、成功的希望、英雄的業績,這一切想法和情緒都在鼓勵他。
“同志們,七里坪是鄂東北中心蘇區,也是通向中央分局所在地新集的最後屏障。這是個堅強據點,是我們最能發揮力量的地方。這將是改變第四次反圍剿戰局的最關鍵一戰!如果這一仗打勝了,鄂豫皖蘇區第四次反圍剿這盤棋就活了!”
陳昌浩接著說,“個別同志信心不足,擔心打不垮陳縱隊,簡直是亂彈琴。同志們,當年在七里坪發動黃麻起義時,我們僅憑几根柺子槍就打出現在這樣大的一片蘇區,現在我們有了2萬多支步槍,還怕不能消滅敵人嗎?敵人有飛機、大炮固然不錯,但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們,作戰更講的是士氣!”
徐總指揮、陳總政委的話顯然感染與震懾了在座的師級指揮員們,大家一聲不吭,面色冷靜而嚴肅。一種悲壯的情懷瞬間在每個指揮員胸中升騰:總部決心下定,這意味著一場更加殘酷的大血戰,意味著一種不惜血本的拼搏!
“徐總指揮!陳總政委!”73師師長王樹聲站了起來,說,“我們73師此次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惜一切犧牲,承擔最艱苦的任務,一定堅持到最後勝利!”
“好!韓信說過,用將不如激將,這次讓你們守護主陣地,我相信你們73師能夠再振雄風! ”
從徐向前《歷史回顧》中可以看出,紅四方面這回算是狠上了:“七里坪這一仗,我們是下了狠心的,想一鼓作氣把西來之敵徹底打垮。戰前,部隊深入動員,講清形勢,交代任務,提高士氣,充分做好反擊敵人的一切準備了
總部從處長到科長、參謀,能派下去的都派到了前沿部隊。各部隊也紛紛進行戰前動員。
在大悟仙山大廟北側有個天然石洞,現在成了73師的師部。73師在馮壽二戰鬥中損失較小,這次便擔任守衛方面軍主陣地的任務。
王樹聲的部署是: 以217團守衛陣地,218團和219團作為預備隊。為了抗擊敵人的進攻,他組織部隊在河西、河東灘頭,山腳下,半山腰和山頭構築了5道陣地,準備層層抗擊。工事做得隱蔽,進出道路都有,也有隱蔽的火力點。
徐向前站在大悟仙山頂,看了看山下,這時,8月的驕陽直射大地,我軍和敵人的運動已基本瞭如指掌。陳繼承將進攻方向轉到七里坪南邊的柳林河,確是有道理。
這裡地勢開闊,便於展開兵力進行攻擊,而且便於和位於南邊的衛立煌縱隊進行連線。
但這裡對紅軍也有利,居高臨下,便於紅軍的反衝擊。徐向前已在心中決定這裡為紅軍反衝擊的突破口。
在倒水河東岸七里坪鎮東一列大山裡,3萬紅軍嚴陣以待,摩拳擦掌。這些紅軍曾在以前多次反“圍剿”作戰中給敵人以重創。
接踵而來的5萬國民黨軍隊也在倒水河西岸磨刀霍霍,下決心和紅軍決一死戰。
這時候,從敵人的山坡上出現了發炮的閃光,接著,空中響起一陣喧噬聲,一顆炮彈轟然落在大悟仙山山頂附近的坎下,炸翻了土地和樹林,土地因為可怕的轟擊而呻吟,樹木因痛苦而流出了汁液。
在同一時刻,紅軍的師長、團長、營長們,從自己隱蔽的地方最先衝出來,邊跑邊扣著衣服,向自己的陣地跑去。到處是排隊持槍計程車兵在迅速運動。
“敵人開始攻擊了!”徐向前對陳昌浩說。久經征戰的心也覺得血液湧得更快了。
果然,他看見從倒水河西岸柳林河一帶先前靜止不動的群山中擁出敵人軍隊,由山上向山下賓士。
第二炮、第三炮……密集的炮火越來越響。陳繼承決定首先攻擊紅軍大悟仙山中央陣地,並等待南北兩翼的包圍進攻,希望在今天,像衛立煌在馮壽二一樣,再建奇功。
在正面,也就是七里坪以南,出動的敵軍最多,黑壓壓一片向周田渡雙城塔擁來,並從那裡渡過柳林河,正面突擊我主陣地大、小悟仙山。
主攻部隊很快查明為黃傑第2師及鄭洞國第5旅第9團、第10團。敵人像下湯圓一樣,不顧一切地跳進倒水河裡。
敵人的第一次進攻開始了。
黃傑和鄭洞國顯然計算了時間,當他的部隊越過倒水河後,正是早晨7點整,按照常規,這正是紅軍早炊的時間,攻擊可以造成紅軍的手忙腳亂。
強者和弱者作戰時,總不願夜色遮蔽他的優勢,而幾年後他們和日軍作戰時,又總是釆用夜戰。
就在自下而上的黃色波浪卷至紅軍陣前時,只聽得山頂突然槍聲大作。千萬條火箭射向鄭洞國計程車兵,山頂上騰起無數紅軍,翻江倒海般地席捲下來,用他們的槍刺和子彈,將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敵兵拋入血泊和死亡之中。
於是第二輪炮擊之後,更大規模的進攻又開始了。
然而這次進攻依然失敗了。
鄭洞國被激怒了。不僅激怒,他更因失敗而感到驚恐不安。因為在他的背後還有一雙雙更加嚴厲、更加冷酷的眼睛。2師師長、縱隊指揮官、剿總司令,都在注視著大悟仙山,注視著強大的第2縱隊第2師第5旅,為什麼戰鬥剛剛開始卻在紅軍面前止步不前?
瘋狂的衝鋒又開始了。鄭洞國以第9團、第10團各營開始輪番衝鋒,雙方在悟仙山山麓展開了一次次劇烈的衝擊和反衝擊。第9團團長劉啟雄負傷,2團的營、連長陣亡多人,團屬迫擊炮連連長也被擊斃。
此時,北面酒醉山戰場,紅12師也遭到敵人第3師第9旅17團、第18團的攻擊。
“走得夠正規的!”陳賡在心裡慨嘆。敵人中央軍這種認真進攻的氣氛比炮彈還可怕。黃埔系畢竟是黃埔系。
對這支國民黨嫡系,陳賡並不陌生。他和徐向前、蔡申熙、許繼慎都曾是這支部隊的參與者和建立者。
說第四次“圍剿”的國民黨軍隊是精銳部隊,是精銳在它的新式裝備,精銳在每個士兵都是訓練有素的戰鬥兵,指揮這些軍隊的,都是北伐和軍閥混戰中打出來的黃埔學生。
多年以後,12師34團團長許世友在回憶錄中寫道:“陳繼承縱隊畢竟是蔣介石豢養的惡犬,打起仗來比那些雜牌部隊高明得多。他們在炮火的掩護下,靈活地利用地形、地物,步步向我陣地逼近,使我軍火力不能給其以大量殺傷。”
陳賡大腦高度警覺起來,向各陣地發出第一道命令:“各陣地僅以少數兵力監視敵人行動,輕重機槍火力點不要輕易暴露。凡接近我陣地者,待進到最近距離再以火力射殺擊斃,不使其逃脫生還。”
紅12師戰士按照陳賡的命令,順利吞噬了敵軍第一衝擊波。
9時,敵炮兵群即開始向紅軍陣地猛烈攻擊。此時,敵之第二次進攻第一波1個營,已進至12師陣前山腳一帶,並以迫擊炮向紅軍進行抵近射擊。
紅軍的迫擊炮對敵人的炮兵還擊無力,但擁聚在酒醉山腳下的敵人步兵,則是良好的射擊目標。
由於迫擊炮發射速度快,致使敵人後繼的第二、第三波遭到極大殺傷。被阻於陣前之敵人,經調整準備後,於10時左右,在敵人炮兵猛烈射擊的掩護下,再次發起輪番衝鋒。
紅軍藉助有利地形,充分發揮輕重機槍之威力,尤其是手榴彈,居高臨下拋擲,發揮極大威力,三次擊退敵之衝鋒。激烈戰鬥持續到中午,敵人因攻擊受挫,戰況乃趨沉寂。
陳賡急令全師官兵,抓緊時間加固現有陣地,並下令後勤部門緊急補充彈藥,尤其是手榴彈、迫擊炮彈。
“並請增派若干增援部隊!”當陳賡寫完最後一句時,他突然想到,目前總部也派不出援兵,只得苦澀地畫掉了。
”如果讓我獨立自主地指揮戰爭,我可以用2天的時間打垮他們。”陳賡放下望遠鏡,坐在一棵大樹下,嘆了一口氣。
本來他認為自己對情況不夠熟悉,而總部作戰預案不會太少,可以釆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不上當。你來變例,我也來個花樣。紅軍可乘敵人地形不熟之機,加快機動速度,從天時、地利上給對手以壓制,抓住機會對敵人進行反擊。
陳賡知道,不但是他,就是連徐向前總指揮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指揮戰鬥。因為一切都由張國燾導演好了。
下午1時,吃過午餐的敵人開始衝鋒了。北面第3師第9旅加快進攻酒醉山,配合2師5旅進攻大悟仙山。
鄭洞國將手中的預備隊全部投入攻擊,聲勢比第一次還要巨大,表示出進攻者傾盡全力的決心,敵軍潮水般向大悟仙山山頂狂撲上來。
下午3時,敵人強行仰攻已經快要接近大悟仙山山頂,也是衝擊力即將達到頂點之際,槍炮聲驟然減弱,敵人攻勢略減。
徐向前一聲令下,大悟仙山頂響起一聲嚎亮的軍號聲,各師、團、營號聲次第而響,營、連、排長的指揮旗和打旗兵的紅旗也隨之展開。
這是紅軍事先規定好了的總攻訊號,紅軍防守陣地到處響起了那種特別激勵人的、足以使人熱血沸騰的衝鋒號聲,使這場紛繁的合奏達到了高潮。
據國民黨“剿共”戰史記載:至15日午後3時,第5旅第10團及第9團之一部攻至悟仙山大寨附近,正當爬寨肉搏之際,共軍73師全部向我第5旅右翼包圍。
守衛在大、小悟仙山的紅10師和73師、酒醉山的11師和12師4個主力師的戰士早就等得心急火燎,幾乎是在徐總指揮下達出擊命令的同時,就跳出陣地,像猛虎撲食一般從工事中躍起,喊著“衝 啊”、“殺啊”,從大悟仙山衝向進攻的敵軍。
敵人雖然火力佔優勢,但畢竟經受不住紅軍勇猛的衝擊,再加之敵人仰攻,在混亂間來不及組織搶佔要點。紅軍順利地將敵人穿插分割,風捲殘雲般撲向鄭洞國第5旅,敵人進攻部隊很快被壓將下去。
“敵人垮了!”“敵人垮了!”馬寶山等幾個警衛員跳著喊著。他們的臉孔紅漲得像喝了一杯烈酒似的。
徐向前和陳昌浩一直站在山頂上指揮戰鬥,舉著望遠鏡觀察著前方戰場,誰都沒有說話。他們的周圍還有幾十個參謀,電話響個不停。
“剛才,我和各師聯絡了一下,反擊非常順利。”
“古峰嶺呢?”徐向前注意聽南邊的槍炮聲。
“古峰嶺戰場遭到攻擊,獨立師和少共國際團難以投入正面反擊。”
“讓他們留在那兒,提醒他們注意南邊的第6縱隊!”徐向前說完,又舉起了望遠鏡。
徐向前看到,鄭洞國第5旅2個團“陣地戰的本領也不錯,其頑強程度出乎我們的意料,我攻敵防,寸土必爭,一場血戰!”
徐向前將望遠鏡向敵人後方延伸,他要看清敵人更大的縱深,判斷敵人的後續力,以便決定攻、守的時間和順序。
第一線的激戰反襯出敵人後方的平靜。這平靜使人感到莫測高深,它隱藏著詭詐和危險。
倒水河西岸,還有第2師一半主力留存在那裡,那後面一系列群山之上,還蹲著敵人的1個縱隊部和1個多甲種師的主力。也許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驚雷。
紅軍主力猛攻鄭洞國2個團,殺聲震天。鄭洞國旅經過半日激戰,已經精疲力竭,傷亡慘重,實在無法抵禦紅軍強大兵力的衝擊,只好且戰且退。
鄭洞國拿起報話機向黃傑師長緊急呼救。黃傑命令第6旅第11團以1個營加強倒水河西岸陣地,以大部過河策應鄭旅,並從師預備隊第4旅中派出他特別信任的楊少初第8團過河跑步增援鄭旅。
縱隊指揮部在接到黃傑的報告後,也下令進攻悟仙山北麓的第3師第9旅,留第18團在原地進攻酒醉山紅軍陣地,以第17團向南延伸,策應鄭旅戰鬥。
紅軍攻勢勢如破竹,銳不可擋,到下午5時,鄭洞國旅正面已全面動搖,殘部已潰退到倒水河邊的柳樹林裡。鄭洞國見情況危急,即命剛剛增援上來的第8團團長楊少初率部迅速投入戰鬥。
命令下達後,卻半晌不見動靜,也不見楊團長蹤跡。正焦急間,參謀長前來報告:第8團已經潰散,楊團長去向不明。
紅軍的勇猛打擊使第2縱隊第2師進攻之敵驚慌失措,倖存者驚恐萬狀,失去自制力。
留守在師部做預備隊的第2師第4旅第8團團長楊少初動了心眼。
黃傑讓他上戰場是出於對他的信任和穩定軍心的需要,因為楊少初是黃傑的親信,但他被紅軍的猛烈攻勢嚇破了膽。
楊少初知道如果參加進攻戰鬥是萬難生還的。在勇猛無比的紅軍戰士面前,每一步都潛伏著危險,他年輕的生命會突然埋葬在大別山麓。
上海抗戰時他曾賦詩言志“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可是他現在卻是這樣怕死。
第8團過河後見紅軍攻勢如此猛烈,全團士兵感到無比恐懼和絕望,未等團長點頭,竟一鬨而散,楊團長也跟著逃命了。
鄭洞國征戰多年,黃埔系中整團潰退還是初次遇到,他氣得咬牙切齒。這時前面的部隊已經瓦解,在紅軍的追擊下亂糟糟地潰退下來。鄭洞國知道危險,但因校長有“連坐法”不敢擅自撤退,竭力組織潰退官兵就地抵抗。
無奈兵敗如山倒,潰兵們只顧逃命,根本無法控制。不多久,紅軍就逼近了鄭洞國的旅部,幾名傳令兵見大勢已去,不由分說地挾起鄭洞國上馬,與旅部人員一起隨著部隊涉水西逃。
鄭洞國剛一離開,紅軍就衝進他的旅部,高喊:“繳槍!繳槍!”鄭洞國倘再遲一步,就真成了紅軍的俘虜了。
鄭洞國逃回第2師師部後,第一件事就是狀告楊少初臨陣脫逃。黃傑無奈,只有揮淚斬馬謖,於是奉令照“連坐法”將楊少初就地槍決示眾。也有傳說說黃傑偷偷將楊少初放了。
當晚7時,越過倒水河的紅軍,趁著農曆七月十四日明亮的月光,一鼓作氣將守衛柳林河對岸的第4旅第7團、第6旅第11團大部消滅,並擊斃11團團長周良。撕破敵人防線的紅軍乘勢向敵人縱深殺去。
據紅10師師長王宏坤回憶:
“我師正面突入敵前沿陣地。敵人的防守能力不差,我軍猛攻,敵人死守。我軍便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地爭奪,一個陣地一個陣地地攻擊。許多戰士血染軍衣,仍然奮力衝鋒,戰鬥的激烈程度是從來沒有的。敵前沿陣地2個團大部 被殲,快活嶺上、破窯衝裡血水長流,死屍橫臥。”
戰後,張國燾責難徐向前、陳昌浩,陳賡聽了面露怒色:“你到過戰場嗎?七里坪之戰,比中國任何一次內戰都更為猛烈,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激烈程度,也是毫不遜色!”
在敵人陣前,是一片片稻田,小山丘上長著小樹林,在稻田和松樹林的許多地方燃起了大火。
它們是由炮彈造成的,紅軍在大火熊熊的樹林裡與敵人進行肉搏。他們是在用巨大的仇恨,傾盡全力摧毀黃傑第2師的抵抗,紅軍不相信還有砸不爛的核桃。
第一衝擊波被遏止了,紅軍又以更多的兵力,捲起第二個攻擊的浪潮。紅軍希望用自己的勇猛衝鋒完成殲敵任務。
“上!上!哪個後退就槍斃誰!”2師督戰隊用手槍逼著士兵衝鋒!
這是一場可怕的惡戰,它的激烈程度,超過了紅四方面軍所有將士的想象,幾乎所有幸存的戰鬥參加者,都用“惡戰”、“血戰”來回憶這場大拼殺。
在王錫九村總指揮部裡,只有張國煮和少數警衛人員在那裡堅守。他的參謀人員、政治工作人員,以至炊事員都扛著槍上火線了。
所有的指令已經下達,作戰室裡一片寂靜。張國燾在指揮部裡踱著步,等待著山那邊的最新訊息。他腳步沉穩,看上去大有穩操勝券的信心。
張國燾看不見煙霧迷漫的戰場,不知道戰鬥是怎樣激烈開始的。他只能從遠處的槍炮聲來猜測。大、小悟仙山那邊槍炮聲響成了一鍋粥,炮火映紅了夜空,如同閃電劃過長空。
他知道,從現在到天亮,是紅軍生命攸關的大事。想到這裡,他越發坐不住了。
這時,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他拿起耳機,果然是盼望已久的徐向前濃重的山西口音:
“張主席,在上半夜的反擊中,敵第2師全線潰退,第4旅第8團和第6旅第12團大部被殲。紅軍向前推進八九里,直插白馬嘶河。如果再向前突進,突破敵人此處陣地,紅軍就可以接近陳繼承縱隊指揮部,敵人有可能全線崩潰!”
張國燾似乎得到很大安慰,對著話筒大聲說:“好啊,你們打得好,像蘇家埠那樣,下決心往縱深衝擊! 一定要把陳繼承打垮!再次活捉敵人總指揮!”
“現在10師、73師全部主力和11師、12師大部分主力都上去了,大概有9個團,敵人在縱深第二線上總體兵力仍居優勢,我們手頭缺乏後續力量。只有力爭在天亮之前趁敵人情況不明一鼓作氣把敵人打垮!”
張國燾放下電話,陷入一陣心神慌亂之中。
此次反圍剿,紅軍雖然兩次集中主力和敵人決戰,但是和以前所有決戰中發生的情況恰恰相反。
從前紅軍也是以少打多,在兩三道命令後,師、團長們便帶著喜氣洋洋的面孔,馳馬跑來報告戰利品——成隊的俘 虜、成捆的槍支、成箱的機槍。
但現在卻發生了奇怪的事情。衝鋒開始了,他們沒有得到所期待的敵人逃跑的訊息,而自己的主力部隊人數則更為減少。
他到鄂豫皖蘇區以後,好像一個總是幸運的賭博者一樣,不論他怎麼胡亂出牌,胡亂地下注,結果總是他贏,可是,現在,怎麼樣精心下注也不靈了。
戰士和過去是同樣的,指揮員是同樣的,準備是同樣的,作戰的方法是同樣的,作戰命令是同樣的,他張國燾也比過去更有經驗,本領大得多,部隊強大得多。
他在紅四方面軍一年多時間裡,運用的都是先發制人、主動進攻、圍城打援、以少部集中一點、以主力左右兩翼攻擊突破敵人陣線打防守反擊,所有這些方法都用到了,但這次他的命令釋出時卻像中了魔似的沒有了力量。
前面就是筆架山、燈籠山,山後就是敵軍第2縱隊指揮部。那裡不斷有訊號彈升起降落,在暗紅色的夜空中劃出道道明亮的弧線,落在敵我陣地之間。現在徐向前最關注的是這裡。
各路紅軍都聚集到這裡,會攻筆架山和燈籠山。攻下這兩座山頭,即可直搗敵軍司令部。
紅軍對陳繼承縱隊第2師佔領陣地的進攻,猛烈而又洶湧。從紅軍的喊殺聲中聽來,戰鬥相當激烈。陳繼承的心裡有些慌了。他正在苦思良策,忽然,參謀長慌慌張張跑進來說:
“司令,不好了,第2師師部已被紅軍佔領,現在,最後一線陣地僅有黃傑師長親率師部特務連、工兵營據地固守。如果此處被紅軍突破,敵軍主力便可一舉搗毀我縱隊指揮部,黃師長請求撤退靠近縱隊指揮部。”
“什麼?你說什麼?”
“黃傑師長報告,2師基本被打垮,6個團被殲5個,6名團長5個傷亡!他已無力抗拒紅軍的進攻。”
“下令2師各部據地固守,堅決頂住紅軍的進攻!”
在紅軍進攻的猛烈打擊下,陳繼承感受到沉重的壓力。他擔心的不是正面,縱隊部後面還有個完整的80師,他現在不想動用它,一來是作為最後之預備隊,二來是防止蘇區地方部隊抄襲他的後路。
他擔心的是左右兩翼。前面的敵人攻過來,他可以跑,而紅軍如果從兩翼兜過來,他就無路可走。
而衛立煌縱隊呢?陳繼承想到這裡就有點生氣,他們小腳女人似的從紅安城向北攻擊前進,對2縱隊的支援相當不夠!
過去的經驗提醒他:這種情況下應該迅速撤退,早撤一分鐘就多一分安全,多待一分鐘就多一分危險。
於是,陳繼承用無線電給衛立煌打了一個電話。接通後,他定了定神,用相當鎮靜的語調向衛立煌報告:
“第2師垮了,第3師也受到一定損失!看來一切作戰計劃今晚都不能實現了!我打算將2縱隊向後移動,與你們會合後,再釆取有力行動!”
出人意料的是,衛立煌用粗魯而嚴厲的聲音說:
“民武(陳繼承的字)兄,你怎麼了?一個2師垮了,就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嗎?在不利的情況下,部隊可以就地收縮一下,但決不能撤退!一旦撤退,後果將不可收拾!湯恩伯就是撤退時被紅軍鑽了空子給打垮的!”
“我的衛老總啊,我們這一點兵力還談得上什麼堅守?據我們所捉紅軍俘虜供稱,當面之敵是紅4軍、紅9軍、紅25軍3個軍,而我們是3個師,況且激戰一天,彈藥只夠一晝夜,而糧食也所剩無幾!”
“那是紅軍虛張聲勢。他們3個軍最多15個團。你們是3個甲種師,有20多個團,怕什麼?”
“紅軍攻勢甚猛,已與我軍反覆肉搏十餘次。我擔心2師在剎那間崩潰,殘局將不可收拾!”
“陳司令,我再次告訴你,企圖在紅軍戰役縱深內撤軍,必然全軍覆沒,絕無生機!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陳繼承悻悻然放下電話,臉色異常難看,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參謀長,把這段電話記錄下來,然後下令黃傑死守吧。如果全軍覆沒,你設法逃出去,跟委座告狀,兵敗全是他衛俊如害的!”
後來的事實證明,衛立煌確是高人一籌。如果當時撤退,部隊無異炸了營,人人奪路而逃,互相踐踏,無法掌握。紅軍乘勝猛追,士氣大振,將會重現商大戰的奇蹟,滅敵一路的戰略意圖就可以實現,鄂豫皖第四次反圍剿的歷史就會重新改寫。
深夜,紅軍的攻擊更猛烈了。不知道敵人的準確位置,但筆架山、燈籠山一線,幾乎沒有一個山峰不為敵人所佔,反正就在這一帶。
盤踞在筆架山、燈籠山一線的敵人,現在是黃傑殘部1個多團和剛剛增援上來的第3師2個旅4個團,他們憑藉座座山頭、層層障礙和工事以及優勢火力網,拼命阻止紅軍前進。
天快亮了,回到總部的徐向前明顯感到紅軍的進攻速度有些減慢。
頗富作戰經驗的徐向前知道,紅軍在經過艱鉅努力,到天亮之後如果沒有獲得決戰的勝利,那將意味著什麼。
他渴望著紅軍能在這次交戰中取得全殲敵人的勝利,成師成團地俘獲敵軍。昨天下午和上半夜的戰鬥似乎已經出現勝利的曙光,可是到現在所有的報告都說敵軍還在戰鬥,敵人並沒有被紅軍沖垮。
在此時,徐向前是多麼渴望手中還有2個新銳的預備師,他們可以在戰役縱深自由行動,這是勝利的保證,可是現在沒有!紅軍各師的進攻幾乎都在最後一線停下了。
陳昌浩跑過來說:“向前,不對頭啊,為什麼勝利在望,可卻總是攻不上去!”
“敵人依託堅固陣地,心理上沒有負擔,有的是子彈、兵力,背後就是後方。紅軍雖然作戰勇敢,但因為沒有重型武器,我們的部隊最少已衝了十幾次,還是攻不上去!”
“我們是敲到敵人致命的點子上了!”
“豈止是點子,是敵人的大腦。敵人縱隊指揮部、2師、3師和80師師部都在山頭上,攻下這兩個山頭,全部勝利就到手了,可是我們攻不上去!子彈快打光了,手榴彈也快沒有了,幹部、戰士傷亡很大。因無後備力量,在縱深突破時不能擴張戰果,在敵人增援時不能有力打援。我們的進攻已成了強弩之末了!”
8月16日清晨,任何人看見敵軍混亂的後方,便會說.只要紅軍再用2個師做一點小小的努力,敵軍就會被消滅。
紅軍不是不想做這樣的努力,但他們沒有預備兵力。在這一晝夜衝殺之後,紅四方面軍直接參戰的師、團全部受到損失,平均傷亡達十分之一以上,他們只能守在陣地上,阻擋著敵軍。
任何人看見紅軍的後方便會說,只要敵人1個團偷襲到大、小悟仙山後,紅軍總部就被端了。敵軍損失總量超過紅軍,但是他們還有2個完好無損的師作為預備隊,他們很容易再作攻擊的。
但是敵人普遍充滿恐怖情緒。他們無力地躺倒在自己的陣地上,暫時不願作這樣的戰鬥。
紅軍和敵軍都沒有做這樣的努力。決戰的火焰在天亮後一剎那間慢慢地消失了。
在紅四方面軍指揮部裡,徐向前、陳昌浩等人圍著桌子,不安地望著圖上標示的戰線,他們明白:再攻下去,不可能衝破敵軍戰線,只可能鉗制住敵人龐大的兵力。可是,那又有什麼用?敵人第2、第6縱隊已快連成一片。
這時,總部一個參謀走到面前,說張主席來電話,要總部報告戰鬥情況。
陳昌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然後抬起頭來問徐向前:“你的意見呢?”
徐向前皺了皺眉:“天快亮了,如果再繼續攻擊下去,敵人的優勢火力將易於發揮。而目我軍昨夜擊潰的敵人也只是第2縱隊的1個師,他們仍有強大的預備部隊。我的意見是停止進攻,撤回河東,據守原陣地!不能把我們幾個主力師全都打光了!”
“我同意徐總指揮的意見,將紅軍撤回原陣地!我親自向張主席報告!”陳昌浩說著向電話走去。
撤退的號角吹響後,最痛苦的不是張國燾,而是紅四方面軍中的猛將——許世友。
15日下午紅軍發起進攻後,進展最快的當數紅12師34團,團長正是許世友。在報仇、報仇的吶喊聲中,許世友赤膊上陣,拔出大刀,帶領戰士們躍入敵群,與敵人進行白刃格鬥。
兩強相遇勇者勝,敵2師6旅頂不住了,許世友帶著34團的勇士們一口氣殺了10個小時,衝了8裡多路。
許世友粗中有細,當殺到筆架山附近一個山包時,從槍聲就判斷出這裡的敵人不簡單:自動火力特別猛、特別密。
再一個,山包上的燈光也太亮了,簡直如同白晝,與四周黑暗的環境格格不入。
一定是條大魚!許世友略加思索,馬上下令:六挺輕機槍打頭陣。後面30名突擊隊員,每個人掛20顆手榴彈,衝鋒時就不顧一切地扔,再後面是大刀隊。
他要用這一突擊戰術殺入敵陣,直搗黃龍!
衝啊!殺啊!沒多久,2師警衛營被紅軍機槍和手榴彈打蒙了。僅半個鐘頭,許世友就帶著突擊隊突破黃傑第一道防線。
可是,越打敵人越多,黃傑也豁出去了,直接讓呆在師部待罪的鄭洞國就地指揮特務營反擊。許世友更是揮起大刀,不停地砍殺,一度衝到鄭洞國跟前不到十米。
雙方一直激戰到拂曉,都殺紅了眼。鄭洞國在回憶文章中也感嘆:這是我一生中碰到的最慘烈的白刃戰。
軍號吹響了,許世友不得不親自殿後,帶著憤怒、遺憾緩緩撤走。
1956年,身為全國政協文史專員的鄭洞國到南京參觀調研,南京軍區司令員的許世友作陪。鄭洞國一眼就認出,許世友正是那個揮舞大刀、差點拿下黃傑師部的紅軍幹部。
鄭洞國找個機會問許世友:“許司令,24年前,在七里坪,你真是又狠又準,差點把黃傑的師部滅了。我親眼看到你揮舞大刀,好厲害呀,不過我有一事不明,關鍵時刻,你怎麼突然撤了?”
許世友幽默地回答:“我要是不撤,今天就不能請你喝茅臺了。”
雙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