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斌
為什麼造船不用鐵釘?
上一篇我們介紹了阿拉伯的無釘之船, 這是一艘最早航行於波斯灣、阿拉伯海經過東南亞達到中國的海船。那麼,為什麼阿拉伯船不使用鐵釘呢?
唐宋時期的中國人,已經習慣了鐵器和鐵釘的使用,因而對於無釘之船相當詫異。唐代博學的僧人慧琳就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解釋,認為無釘之船不用鐵釘的原因在於“恐鐵熱火生”, “恐相磨火出”。這個說法聽起來似乎有理有據,因為船上的人最怕火災。可是,實際情況當然不是這樣的。
其實,造船不用鐵釘,既是人類在進入鐵器時代之前的普遍狀況,也和人類進入鐵器時代後某地的資源和傳統有關。如果某地沒有鐵礦,冶鐵業不發達,或者輸入的鐵器昂貴,人們必然會尋求其它的材料或方法來代替對鐵器的需要。這就是宋代周去非談到的廣西的狀況。因為沒有鐵釘,廣西當地造船就用藤條捆綁而成所謂藤舟。可以想見,島嶼社會和遊牧部落,一般而言,比較缺乏鐵器,因而會尋求其它材料或者工藝來填補缺乏鐵器的空白,或者用貿易的方式來獲得鐵器。如孟加拉灣的尼科巴群島,中西文獻都記載了島上的居民最喜歡的外來商品便是鐵器。“南海一號”宋代沉船上發現了許多鐵器,就是用來交換東南亞島嶼的商品。阿拉伯的無釘之船其起源大致如此。等到有了鐵釘,它被引入造船也需要一段時間,因為某個傳統的消失,也並非在一夜之間可以實現。
擁有“有釘之船”的社會自然覺得無釘之船異常,因而對其起源加以揣測。慧琳認為“無釘之船”克服了鐵釘摩擦起火的弱點,而在西方則流傳了另外一個邏輯相似但內容不同的傳說來解釋“無釘之船”的來源及其合理性,那就是海底磁山。
馬爾地夫的“海底磁山”
所謂“海底磁山”的傳說,就是指海底有磁鐵形成的山脈或海床,使得航行經過此地的船隻,因為船隻使用的鐵釘、鐵錨和其它鐵器被磁鐵吸住,無法前行,甚至沉沒。這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事。即使海底有磁石,能夠吸引船上的鐵器,但也無法將整個海船吸住。畢竟,海船的主要材料是木材,鐵器只佔了其中非常少的一部分, 但海底磁山的傳說為“無釘之船”的出現、存在和流行提供了一個合情合理幾乎令人無法拒絕的理由。
海底磁山的傳說,不但流傳時間很長,流傳地理空間也很廣闊,這似乎從另一方面旁證了阿拉伯“無釘之船”航海的優勢。在某些方面,如伊本白圖泰所言,“無釘之船”可能確實有其優勢,“因為印度洋充滿岩礁,鐵釘釘成的船隻如果碰上岩石,就會破碎,而椰索連線的船隻,有一定的彈性,即使撞到岩石,也不會碎裂”。或許因為沒有鐵釘,所以阿拉伯的海舶可以在印度洋上馳騁縱橫,直至抵達讓西方垂涎三尺的盛產絲綢和瓷器的中國?如此說來,無釘之船和海底磁山,一個是事實,一個是流言,兩者虛實相襯正反相輔,同時流傳於海洋亞洲的廣闊水域,實在有點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印度洋的馬爾地夫幾乎從一開始就是約兩千年前即開始流傳的“海底磁山”的所在之處,不能不令人驚詫。
公元二世紀的托勒密(Ptolemy)在其《地理志》中就把海底磁山定在了馬爾地夫群島附近。他說,“一共存在有十個相互毗連的島嶼,統稱為馬尼奧萊群島 (Maniolai),裝有鐵釘的船隻都被吸住,無法前行,也許是由於島嶼中出產大磁石( Pierre d’Héraklès)的緣故。所以那裡的人們要在滑道中造船。這些島嶼中居住有一些被稱為馬尼奧萊人(Maniolai)的食人生番。”
馬尼奧萊群島大致就是現在的馬爾地夫群島。為什麼托勒密認為馬爾地夫是海底磁山所在之處呢?這其實是由馬爾地夫所處的航海戰略位置所決定的。馬爾地夫處在斯里蘭卡的西南向,從南到北一豎排開,正是東西方海洋貿易的必經之處。從紅海、阿拉伯海或者波斯灣出發的海船,如果繼續東航,往往要經歷此處;孟加拉灣、東南亞乃至東亞的海船向西前往印度西岸、波斯灣、阿拉伯海或者東非,也往往要經歷此處。季節交替之際的風暴也會將一些計劃去印度半島東南岸或者斯里蘭卡(以及馬來半島或者東南亞)的船吹到馬爾地夫。此外,馬爾地夫群島島嶼眾多,礁石林立,在西方世界早就有萬島之稱;加上群島海峽眾多,季風變化和洋流複雜,很容易導致外來船隻失事。這樣,作為海洋亞洲交通要道的馬爾地夫是不熟悉季風和當地航道的外來船隻的高危海域,於是托勒密等人就將磁石吸鐵導致船隻停滯不前乃至沉沒的傳說安在了馬爾地夫。
到了公元四五世紀的時候,海底磁山的傳說就發展成為“無釘之船”。根據曾經到過印度和賽里斯國(指中國)的修士阿杜利斯(Adulis)的引述,聖—安布盧瓦茲 (Saint-Ambroise, 340-397)說:“他還介紹說(如果我們相信他的介紹的話),在阿拉伯海和波斯海中有上千個島嶼,馬尼奧萊群島服從於錫蘭。在這後一個群島之中,人們還發現過一種所謂磁石,它用本身所具有的力量吸住所有的鐵製品。所以,如果一艘安裝有鐵釘的船隻在這些島嶼靠岸,立即就會被吸住,這種石頭中所蘊藏的力量會阻止船隻由此返歸。所以人稱此地的船隻均是以木楔製造的。” 因此,人們不僅相信馬爾地夫群島有巨大的磁石吸引了帶有鐵釘的船隻,造成這些船隻無法通行;而且還指出了當地因此而建造了沒有鐵釘的船隻,以躲避馬爾地夫的磁石,所以“此地的船隻均是以木楔製造的”。稍後的巴拉迪尤斯(Palladius, 365-430)複述說:“如果人們所介紹的一切均系確切的話,那末在這一島嶼(錫蘭)附近還有成千的其它島嶼,均被厄利垂亞海所環抱。因為被稱為馬尼奧萊的島嶼出產磁鐵,具有吸鐵的特性。如果帶有鐵釘的船隻航行至這些島嶼時,就會被磁石的這種磁性所吸住再也無法重新離開了。所以,到達這個大島的船隻都是特製的,完全不使用鐵,而只用木楔。” 簡而言之,馬爾地夫海底磁石的傳說給阿拉伯的 “無釘之船”的起源提供了一個合理的——如果不是完美的——解釋。
以上的記錄只是強調“無釘之船”沒有鐵釘,只是用木楔,並沒有提到其它情況,尤其是椰索的關鍵作用。十世紀初阿拉伯旅行家馬蘇第的《黃金草原》一書則是第一次具體記載無釘之船是由椰索捆綁而成的這個關鍵情節的非漢文文獻。他說:“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島附近,曾發現用椰子樹纖維系在一起的有洞的柚木板,這些木板是從被海浪衝擊而遇難的船隻上脫落下來的。這種結構的船隻有在阿比西尼亞海沿岸地區才使用。在地中海航行的船隻和大食人的船隻均為釘子結構;而在阿比西尼亞海,因為海水的腐蝕,鐵釘變得易碎,容易斷裂,極不牢靠,故迫使船隻製造商用塗有油脂和柏油的纖維繩代替鐵釘連結船板。”阿比西尼亞就是東非的衣索比亞,因此,馬蘇第是說東非附近也就是印度洋西部地區的船隻是無釘之船,似乎是因為那裡的海水腐蝕特別嚴重,所以“鐵釘變得易碎,容易斷裂,極不牢靠,故迫使船隻製造商用塗有油脂和柏油的纖維繩代替鐵釘連結船板”;而在地中海的船隻,無論是希臘的埃及的還是阿拉伯的船隻,“均為釘子結構”。
馬蘇第的記錄有一點值得格外關注。他說,無釘之船的殘骸是在地中海的克里特島附近發現的, 而當時紅海和地中海並無運河溝通,所以他用這個例子來推斷,“海洋是相通的,而且是從中國和新羅繞突厥地區運動,透過來自大洋的某一渠道流向馬格里布”。他的推論當然是正確的。在他千年之前,腓尼基人就完成了環非航行。不過,馬蘇第說,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在地中海的船隻是有釘子的,可是,他似乎不知道,無釘之船其實是阿拉伯人的發明。我們也可以推斷,其實阿拉伯人後來也學會了製造“有釘之船”。
“無釘之船”的歷史事實和“海底磁山”的流言蜚語,這兩者在馬爾地夫的結合,實在是海洋亞洲的一個令人回味無窮的插曲,令人不得不矚目馬爾地夫在海洋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從航海歷史追溯,讀者可以推斷,一般先有“船(無釘之船)”,使得人們到達某地成為可能,而後人們才會認識到某地航海的危險,並廣為宣揚。因此,馬爾地夫的重要性(地理位置和出口商品)以及兇險在印度洋世界廣為人知。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些事實和傳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也早有記錄。特別是中國文獻逐漸認識到馬爾地夫海域的兇險乃至認為它就是上古傳說中的“弱水”,同時也逐漸把印度洋的“海底磁山”移到了中國。
印度洋的“弱水”
馬爾地夫群島附近海域的兇險一直為印度和阿拉伯人所知。十世紀左右的《<印度珍異記> 述要》中寫道:“據說,〔大洋裡〕有一萬二千八百個島嶼。那裡漩渦翻動,海浪滾滾。當船隻來到這裡,便原地旋轉,直至沉沒。”“原地旋轉,直至沉沒”這句話和海底磁石吸引“有釘之船”以至沉沒的情節實在太相像了。而這種洋流、風暴和礁石交織的險惡,很快就被前來的中國人注意到了。
元代商人汪大淵對此就深有體會。他說,“舶往西洋,過僧伽剌傍,潮流迅急,更值風逆,輒漂此國。候次年夏東南風,舶仍上溜之北。水中有石槎中牙,利如鋒刃,蓋已不完舟矣。”也就是說,船舶經過僧伽剌(也就是斯里蘭卡)附近,那裡洋流迅急,如果碰上逆風的話,船很容易被風吹漂到馬爾地夫附近;這樣,也只能等到第二年夏天西南季風起來的時候,才能從馬爾地夫向北行駛。而汪大淵的“潮流迅急,更值風逆”和上文所述的“漩渦翻動,海浪滾滾”完全吻合。汪大淵還提到了馬爾地夫的暗礁,它們“利如鋒刃”,失事的船很容易被扎得四處破裂。而“原地旋轉,直至沉沒”實際上描述的是汪大淵所指的船隻碰到了暗礁而沉沒的情形。
汪大淵著《島夷志略》
此後鄭和寶船上的馬歡、鞏珍和費信都談到馬爾地夫的風暴、暗流和礁石對外來船隻的危害。馬歡指出:“設遇風水不便,舟師失釘舵船過其溜,落潟水,漸無力而沉沒,大概船行謹防此也”。鞏珍大致抄錄馬歡的記錄,雲:“行舡者或遇風水不順,舟師針舵有失,一落其溜,遂不能出。大概行舡,謹防此也”;費信則簡潔地說:“若商船因風落溜,人船不得復矣”,又作詩一首強調了馬爾地夫航路的危險,其中有“盤針能指侶,商船慮狂風”和“雖雲瀛海外,難過石門中” 兩句。馬歡的“落潟水,漸無力而沉沒”,鞏珍的“一落其溜,遂不能出”,費信的“因風落溜,人船不得復”,和《<印度珍異記> 述要》所說的“當船隻來到這裡,便原地旋轉,直至沉沒”,都是船隻觸礁而沉沒的意思。
和汪大淵相比,馬歡等人對馬爾地夫的瞭解詳細多了。以地理而論,馬歡他們不但知道了馬爾地夫將近兩千個島嶼組成了幾個大的島嶼群(atoll),也就是所謂的八溜;他們也觀察到,除了八溜之外,馬爾地夫“再有小窄之溜, 傳雲三千有餘”。 “小窄之溜”,以後的中文文獻稱“小窄溜”或“小溜”。馬爾地夫群島為南北走向的兩組平行狹長的珊瑚礁島群,其中較大的島嶼都在東邊一線上, 所謂“八溜”或“九溜” 都分佈在東邊;西邊還有一系列環礁,面積更小, 其數量更多, 這就是“小窄溜”。這些小島,比鄰叢生, 暗礁林立,外來船隻,或不熟悉水道礁石,或因風暴失控,非常容易觸礁沉沒,因此臭名遠揚。馬歡等人就以弱水稱之,聲稱“所謂弱水三千,正此處也”。1879年11月,後來成為斯里蘭卡考古之父的貝爾(Harry Charles Purvis Bell ,l851-1937) 在去斯里蘭卡途中,就在馬爾地夫北部觸礁,不得不在馬爾地夫停留了幾天,這或許是他後來也成為馬爾地夫考古、語言和歷史研究開山鼻祖的一個契機。可見,馬爾地夫附近的海流/海域,因其險惡,在中古時代就在海洋亞洲為人熟知,故馬歡認為它就是古代中國傳說中的弱水。
關於弱水,從先秦的《山海經》到《史記》和《後漢書》都有記載,其地理位置或在西北(往往和流沙相提並論),或在東北,並非專指某條河流;“弱水”其得名源於水“羸弱”不能浮舟,往往稱其“其力不能勝芥”,故人們無法渡河,後來的文獻則想像更多。成書於明代中後期的《西遊記》第二十二回就講述了唐僧、孫悟空和豬八戒途經“流沙河”收服了沙僧的故事。其中描述流沙河的情況為“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則流沙河即為“弱水”, 此前加以“三千”這個數量詞,言其無邊無垠也。後人往往以為“三千弱水”首見於《西遊記》,其實不然,明初的馬歡(十五世紀初)已經把“三千弱水”加諸於萬里之遙的溜山國(馬爾地夫)了。
馬歡首倡馬爾地夫“弱水”之說,遂為他人因襲,從而把想象中位於中國北部或西北的內河“弱水”移植到了印度洋當中。鞏珍說:“其餘小溜尚有三千餘處,水皆緩散無力,舟至彼處而沉,故行船謹避,不敢近此經過。古傳弱水三千,正此處也。” 費信也概論曰:“傳聞有三萬八千餘溜山,即弱水三千之言也。”黃省曾在其《西洋朝貢典錄》(完成於1520年)大致抄錄了上述諸書,說,馬爾地夫“又西有小窄溜,是有三千,是皆弱水,即所謂‘弱水三千’者焉。”這並不值得奇怪,值得注意的是他後面的一句話。他說:“《山海經》諸古書及酈道元所引論弱水多矣。雖通人辨士,莫之能明也。茲復知有溜山弱水矣。見覽雖益廣遠,而天地之大,終不能窮焉。”以馬爾地夫為弱水,黃省曾因此讚歎天地之無窮,故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可見,明代以馬爾地夫海域為弱水,並非沿襲古說,而是宋元明以來中國和印度洋世界深入交流的結果。馬爾地夫海域的險惡,導致了它在西方世界以“海底磁山”聞名,而在中國則博得了“弱水”的大名。
其實,海底磁山的傳說,在中國也流傳頗廣,只是古代中國沒有明確其地理位置,而是先泛稱南海而後指向西洋。
中國的“海底磁山”
海底磁山的傳說,早在晉代就傳到了中國。關於磁石,《太平御覽》卷988引用《南州異物志》曰:“漲海崎頭,水淺而多磁石。外徼人乘大舶,皆以鐵鍱鍱之。至此關,以磁石不得過。”也就是說,南海某處陸地附近,有磁石,所以外國人的有釘之船就被海底磁山所吸住,不能通航,也就不能到達中國。這其實是托勒密傳說的簡明的中國版。
中國進入印度洋的時間相對較晚,以《漢書》《地理志》的記載,黃門使者輾轉到達黃支(今印度南部)在漢武帝的時代或者之後,也就是公元前後。以時間和空間而言,海底磁山的傳說應當是自西向東流傳的。而《南州異物志》是三國時期(公元220—280年)吳國丹陽太守萬震對南海諸島進行的記載,以此論之,則磁石之山的傳說在托勒密後不久就乘船到了中國。
那麼,磁石之處大致在什麼地方呢? 《太平御覽》卷790引用《南州異物志》說:“句稚,去典遊八百里,有江口,西南向,東北行,極大崎頭出漲海中,淺而多石。”則勾稚國為海底磁山。比《南州異物志》稍晚的《太清金液神丹經》就基本照錄上述所引《太平御覽》兩條,雲:“句稚國去典遜八百里,有江日(按應作口),西南向,東北入,正東北行。大崎頭出漲海中,水淺而多慈石。外徼人乘舶船皆以鐵葉,至此崎頭,磁石不得過, 皆止勾稚,貨易而還也。”饒宗頤經過考證,認為勾稚國當在馬來半島。以當時航海實情,印度洋之來貿易,止於馬來半島,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故云“皆止勾稚,貨易而還也”。
《太平御覽》之後,海底磁山的傳說在中文文獻中鮮見。惟周去非在《嶺外代答》關於 “藤舟”的記錄,同樣顯示了托勒密傳說的影響。他解釋藤舟製作之所以不用鐵釘時說,“而或謂要過磁石山而然,未之詳爾”。雖然說不知道真假,但周去非知道這個傳說則一目瞭然。 此外,周去非還把磁山的傳說從海洋引入到了四川的內河,他說:“今蜀舟底以柘木為釘,蓋其江多石,不可用鐵釘,而亦謂蜀江有磁石山,得非傳聞之誤?”
宋元時代中國和印度洋海上交通極為發達,加上明初鄭和下西洋,使得中國對於印度洋世界的瞭解達到了空前的高峰。鄭和下西洋之後,由於海禁政策等因素,到了十六世紀後,幾乎沒有中國船隻進入印度洋,中國和印度洋的聯絡反而不如宋元和明初這段時期頻繁和深入。不過,中國的印度洋知識仍然在民間流傳。成書於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的《西洋記》,是以鄭和下西洋這一事件為本而創作的章回體小說, 其中包含著許多海洋知識,可以說是民間對於西洋的想像和觀念,頗值得注意。其中記錄的“吸鐵嶺”,便是“海底磁山”詳盡的中國版本,讀者或可體會海上絲綢之路帶來的文化交流。
“吸鐵嶺”
《西洋記》全稱《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又是明代羅懋登所著的長篇神魔小說,受《封神榜》和《西遊記》影響很深,可是藝術水平遠遠沒有前二者成功。《西洋記》關於“西洋”的描述和藝術創作,有很多直接源自於汪大淵、馬歡和黃省曾等人,也有一些間接雜糅了不知出處的素材。羅懋登對於“西洋”海中“吸鐵嶺”的大寫特寫,可以說是自托勒密以來的“海底磁山”傳說最晚也最詳盡的版本,是印度洋知識在中國的糅合和發揮,頗值得玩味。
《西洋記》全書以燃燈古佛下凡輔助鄭和下西洋的情節為其開始,提到“吸鐵嶺” 多處。第2回中西海龍王介紹吸鐵嶺時說:“小神海中有五百里吸鐵嶺,那五百里的海底,堆堆砌砌,密密層層,盡都是些吸鐵石,一遇鐵器,即沉到底。舟船浮海,用它垂在船頭之下,把那些吸鐵石子兒如金熔在型,了無滓渣,致令慈航直登彼岸。”
此處西海龍王敖順把吸鐵嶺說得明明白白。吸鐵嶺位於“西海”海底,長達五百里,“堆堆砌砌,密密層層,盡都是些吸鐵石,一遇鐵器,即沉到底”。 這裡所謂的“西海”雖然是神話中的“西海”,不能和鄭和的“西洋”直接對應。不過,從羅懋登的選擇和方位而言,“西海”和西洋吻合。因此,《西洋記》的“西海” 和鄭和的西洋以及現在的印度洋雖然不是一一對應,但也表明了羅懋登吸鐵嶺的地理位置和托勒密的海底磁山大致相符。
其次,吸鐵嶺和海底磁山的關鍵因素也完全吻合,一是位於海底,二是吸附鐵器,導致船隻不能前行,乃至沉沒。這樣,敖順所說的船隻是“有釘之船”也就昭然若揭了。如果是“無釘之船”,吸鐵嶺自然毫無威脅了。無庸明言,三寶太監的中國寶船就是“有釘之船”。
以海底磁山和弱水為例,我們發現中西文獻收錄保留吸收和改編了許多海洋亞洲的傳統知識。它們彷彿武俠小說描述的“移形換位”,西方的“海底磁山”可以移諸於中國的“吸鐵嶺”,中國的“弱水”可以加諸於西洋的“馬爾地夫”,表明了中國和印度洋包括阿拉伯世界的貿易往來也帶來了密切的文化交流。這些文化交流,長期以來逐漸被本土化掩蓋了其本源,因而難以溯源。不過,仔細斟酌,其雪泥鴻爪有時亦可稍窺。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