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素有禮儀之邦之稱。
《左傳》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清明祭祖踏青去,中秋品菊賞月圓,冬日清晨看露水,高枝寒氣賞冰凌……幾千年來的“儀式感”鑄就了人們細膩、精緻的講究,且滲透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當你執杯酌酒品茗時,是否會意識到:中國人的造物之道,造杯之美?也許有人會說:不就是一個杯子嘛,能喝水就行了,難不成還能玩出花來?誠不欺我的古人還真就在杯子上玩出花來了。
熟知《紅樓夢》的人都瞭解,它也是一部器物美學的百科全書。其中有一回寫道賈母帶著劉姥姥去妙玉的櫳翠庵,妙玉拿出了不同的杯子招待眾人:給寶玉用的是“綠玉斗”,給賈母用的是“成窯五彩小蓋鍾”,給黛玉和寶釵分別用的“杏犀䀉(qiáo)”和“分瓜瓟斝(bān páo jiă)”,其餘眾人用的是“官窯脫胎填白蓋碗”,這一段對於不同杯子的描寫,可謂其中的經典。
回溯杯之歷史,它的型別、別稱不勝列舉。你看“一觴一詠,暢敘幽情”,觴是它;“將進酒,杯莫停”,杯是它;“聞道雲安麴(qū)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盞是它;“泉鮮水活別無法,甌中沸出酥雪妍”,甌是它……還有那些:爵、觚、斝、卮(zhī)、盌(wăn)、來通、槎杯、鍾、盅、匏(páo)、蓋碗、鬥等等都是它,一件器物,幾十種名稱。杯,從遙遠的上古時代走來,延續至今。其型雖有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古人的造物之道:因需制器,因便易型,造杯有道,用杯有法。
考古所見最早的杯子,是距今一萬年左右的陶杯,但它們很可能並不是世上最早出現的杯子。在生產力落後的舊石器時代,人們也需要飲水,取一截木料,挖一處凹陷,用來盛水,即可為一個簡陋的杯子。但木杯易朽,難以流傳下來。所以我們現在能夠看到最早的杯子,是用陶土燒製而成的。
(這隻距今有三四千年曆史的灰陶杯,造型頗為時髦。在它的身上我們也能找到似曾相識的印記。)
杯之巔,用於禮
出土于山東龍山文化(距今約4000年)的黑陶蛋殼杯,可謂是史前陶杯的巔峰之作。它“薄如紙,硬如瓷,明如鏡,黑如漆”,造型之優美,已近現代;工藝之精湛,無與倫比。然而,這樣的奢侈品,絕非常人可以享用。在生產力匱乏的史前時代,一件精美的器物或許要花費工匠們數年時間去打造,黑陶蛋殼杯一定是價值不菲的。即便對於貴族們來說也是奢侈之物。所以有很多學者推測,這些脫離實際需求的杯子可能是地位極高的祭祀禮器。
當杯子成為禮器,就被賦予了豐富的內涵。看看商周時期各種各樣的青銅酒具:爵、觚、觶、角、斝等,它們身刻銘文,被用以祭祀神明與祖先。幾千年後的清代乾隆造金甌永固杯上,其內涵更被體現得淋漓盡致。古人以金甌比喻國家領土,乾隆皇帝以此命名,祈望江山永固,社稷安穩。
推杯換盞,酌酒品茗
再來看看這隻水晶杯,它來自於戰國時期,現藏於杭州博物館。看其造型,與今天的玻璃杯幾乎一模一樣,是不是大有穿越之感?直至今日,我們仍在使用這種深腹杯飲水。
水晶與玻璃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物質,玻璃是水晶的仿製。古人稱水晶為“水玉”“水精”。先秦時期,整塊無暇的水晶原料十分罕見,更不用說加工成料了。等到漢代張騫鑿空西域後,絲綢之路才為中原提供了更多高品質的水晶原料,同時也湧現了相對純瑩的鈉鈣玻璃。
耳杯,一種古老的杯形,流行於春秋戰國,秦漢魏晉,它不僅是一代貴器,更是一代雅器。耳杯的外形橢圓、淺腹、平底,兩側有半月形雙耳,有時也有餅形足或高足。其材質有多種,如木、玉、金銀、青銅等。在這些材質中,以木質耳杯最為出名。
它還有一個別稱——羽觴。詩仙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裡:“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說的就是它。比起那些金樽銀盞,瑤觚玉盅,“羽觴”二字真是浪漫至極,天然帶有一縷仙氣。翹張的雙耳如鳳鳥的雙翅,似乎馬上就要振羽而飛,不禁讓人聯想到仙羽飛觴。不信你看那楚漢紅黑漆器耳杯上繪的精彩紋飾,如行雲流水般,異彩紛呈。雲氣紋、龍鳳神獸紋等交相輝映,它們既裝飾了器物之美,也烘托了浪漫詭譎的氣氛。
魏晉南北朝時期,當青瓷燒造業不斷髮展,漆器工藝卻急劇衰落。與漆器的製作不同,陶瓷器需要製坯,圓的坯形,更容易成形。加之從唐代開始,高桌等器物的出現,便於提拿的執壺、酒杯開始風行。耳杯至此漸漸從日常器具中“隱退”,反而後來作為一種雅器,供王公貴族、文人名士賞玩。
(名士山濤左手持耳杯,為我們展示出單手持耳杯的方式。)
唐代開始,飲茶之風在南北方盛行。茶器,也從食器、酒器中脫穎而出,形成了自己的體系和特色,其中用來盛放茶湯的便被稱為茶碗。唐代茶碗高度不高,敞口淺腹,可用拇指和其餘四指把握。茶聖陸羽在《茶經》中,對各地名窯茶碗做了評價,他認為越窯和嶽州窯的青瓷最為合適。
(畫中宮人為我們展示了手持茶碗的姿勢。)
與唐人不同,宋人飲茶更偏好深色的茶盞。
盞,春秋戰國時期為食器,橢圓形,似盂。後以圓形為主,設盞託,做飲酒器。唐宋品茶之風盛行,茶盞得以充足發展,多為敞口、斜直壁。
(婢女們手託當時的流行茶具——斗笠盞及茶托)
最有名的茶盞莫過於福建建窯的建盞。它的成名與當地所產建茶有關,也與其黑釉有關。歷經五代、宋、元、明(初)四個朝代,四百五十多年間,建茶都貴為貢茶,尤其是北苑龍鳳團茶,身份更為特殊。其黑釉不是死黑,是黑中帶藍,黑中帶紫,泛有光芒,深邃又耀眼。
唐至元代前期飲茶主要為末茶法,即將茶餅碾成末,而後或煎或點。煎即煎茶,即在沸水裡煮;點即點茶,即用沸水衝點,擊點。點茶又衍伸出一個茶俗——鬥茶。宋人好“鬥茶”,即比試茶的品級高低。為何要鬥茶?當然是為了選出晉級的貢茶者。由此形成的風氣,上至宮廷,下到市井,都樂於鬥茶。
那麼鬥茶的標準又是什麼?據茶學專錄《茶錄》一書記載:“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才情絕佳的宋徽宗也是一位茶藝專家,痴迷鬥茶,他也認為:“點茶之色,以純白為上真,青白為次,灰白次之,黃白又次之。”既要驗水痕,茶色又貴純白,黑白分明的茶盞當然最為適宜。北宋茶學大家蔡襄說:“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xié)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至此,建盞脫穎而出,風靡大宋。
明代伊始,飲茶風尚發生轉變。唐宋時期的煎茶、點茶被瀹(yuè)茶法代替,也就是沖泡散茶,而盛茶之器,也越來越小。明代製茶大家閔汶水就以小酒盞酌客,開風氣之先。以酒杯為靈感,明人設計並改造了一批獨具特色的小型盛茶器。比如茶鍾,因其造型類似倒放的銅鐘而得名,也作茶盅。小型的茶杯不僅可以更好地品味香茶,也可在指尖把玩,兼具實用性和觀賞性。
而明清皇帝們對制瓷技術的重視,又創造出景德鎮御窯的輝煌,大名鼎鼎的壓手杯、三秋杯、雞缸杯、花神杯等層出不窮;青花、鬥彩、五彩、粉彩、琺琅彩等彩繪技術推陳出新。杯之審美,從簡約素雅走向絢麗多彩。雅俗之間,別有一番情趣。
壓手杯久負盛名,是明永樂時期的經典款茶杯,被後世反覆推崇仿製。青花壓手杯就是其中的精品。取名“壓手”,是因為杯子的口沿部分被設計成微微外撇的造型,當人們舉杯飲茶時,口沿恰好壓合在虎口部位,既舒適又適於把玩。且這種口沿也減緩了茶湯的流動速度,緩慢輕柔,細細品味。
明永樂,青花纏枝蓮壓手杯,故宮博物院藏(青花花心寫有“永樂年制”的款識)
明永樂,青花纏枝蓮壓手杯,故宮博物院藏(青花花心寫有“永樂年制”的款識)
明永宣年間還流行一種青花“尖足茶盞”。它並不是如酒爵一般,有長而尖的三隻足,而是其杯心下凹呈深圓渦狀,底心有一個如同尖錐似的凸起,即“底心出臍”。這個凸起的部分,就是所謂的“尖足”。它還有一個更為通俗的名字:雞心碗或雞心杯。按其口徑看來,尖足茶盞更接近於茶鍾,因此清代為之定名“蓮子茶鍾”或“磬口茶鍾”。
如果說永宣青花杯是無法逾越的頂峰,那麼明代中期的彩瓷工藝卻也是另闢蹊徑,大放異彩,彩瓷杯逐漸取代青花杯,成為擅飲者的新寵。其中尤以明成化年間造的鬥彩雞缸杯和鬥彩三秋杯最為有名。據說它們都是有“戀母情結”的成化皇帝朱見深為討比他大17歲的萬貴妃歡心,特命景德鎮工匠燒造的御用酒杯。
明憲宗朱見深,在位時間:1464年2月28日-1487年9月9日
2014年香港蘇富比4月春季拍賣會上,一隻燒造於明成化年間的鬥彩雞缸杯以約合2.23億人民幣的天價成交,創下了當時瓷杯類的拍賣記錄。這樣的天文數字,足以見得,它是多麼珍貴。根據資料顯示目前存世的成化鬥彩雞缸杯不到20只。
雞缸杯,即繪有子母雞圖的盛酒小杯,杯外壁環繪公雞偕母雞領幼雛覓食。鬥彩色彩繽紛鮮明,用手撫之柔潤如玉,繪畫更是率真可人,數百年來享負盛名,是眾多瓷器收藏家夢寐以求之品。
比成化雞缸杯還要珍稀的是成化三秋杯,它的價值無與倫比,堪稱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上個世紀40年代,收藏大家孫瀛洲先生用了可以買下半條街的40根金條換回了一對成化年間燒造的鬥彩三秋杯,後來連同3000多件文物一起捐獻給了國家。
三秋杯,釉色青中泛灰,胎薄如蟬翼。杯身外壁繪有山石、花草,幾隻蝴蝶蹁躚起舞,顯得栩栩如生。杯上以或淡雅或濃豔的色彩描繪了秋天的鄉居野景,紋飾繪畫線條簡練,充滿了自然氣息與生活情趣。因歷時三個月的秋季,故名“三秋”雅稱。
清代彩瓷杯中的經典應屬康熙一朝燒造的十二花神杯。十二花神,源於傳統花朝節的傳說,從百花中精選了代表農曆十二個月份的月令花卉,每一種花卉代指一位花神。這樣的組合浪漫唯美,且寓意吉祥。花神杯上不僅繪有花卉,還將山石林木、小動物等組合在一起;杯身另一面則題有與時令花卉相對應的唐詩。一隻杯上,詩書畫印俱全,既充滿自然情趣,又顯得文人氣十足。
最後我們再來說說蓋碗。魯迅先生在《喝茶》一文中如是說道:“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在眾多杯盞中,魯迅為何獨愛蓋碗?其中,自有道理。蓋碗,起源於唐代的四川、盛行於清代的京師,是一種上有蓋、中有碗、下有託的茶具,所以又被稱為“三才碗”“三才杯”,蓋為天、碗為人、託為地,暗合天地人之意。
蓋碗既可作為喝茶的茶杯,也可用於泡茶、分茶。當它用於泡茶、分茶時,托盤就顯得有些多餘。因此,我們也能看見無託蓋碗這一型別。
如此眾多的飲具,只是古人造物的冰山一角。每一種器物的出現,自有它的道理。造物之道,藝在其中。造物者天馬行空的想象,設計出了燦爛的華夏文明。面對這些精美器物,我們唯有虔誠欣賞,才不辜負前人為我們生活中帶來的方方面面的小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