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秋天,西柏坡。
一間簡陋的小會議室被臨時改造成壽堂,大紅的“壽”字高掛在屋子正中央。如此樸素的壽辰宴,任誰見到第一反應都是——哪家農村老頭或老太太在辦壽宴。
不多一會兒,賓客陸續到來,他們穿著同樣樸素的軍裝或中山裝,領頭的赫然是我黨的主要領導人——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劉少奇等人。
彼時正是淮海戰役的謀劃期,處在解放戰爭的決勝階段,這麼多中央領導人在萬機之暇抽空出席這場壽宴。那麼,作為主角的老壽星究竟是誰?是社會名宿還是領導人雙親?
其實,這場壽宴的主角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她無官無權,沒有任何頭銜職務,甚至連黨員都不是。
她就是被毛主席稱讚為“平凡而偉大”的夏娘娘。
一
夏娘娘,常州人,原名黃友梅,出生於一個沒落的讀書人家庭。也因為這層家庭出身,夏娘娘從小就粗通文墨,明辨事理。
那時候流行隨夫姓,黃友梅的丈夫姓夏,所以他也隨了夏姓,又因為她的女兒夏之栩叫她“娘娘”,久而久之,別人就叫她夏娘娘。至於本名反倒鮮有人知道。
丈夫病逝後,婆家為吞沒她的那一份財產,將她逐出夏家。善良賢淑的夏娘娘面對突發而來的險惡變故,沒有被擊垮,反而更加堅強了,她決定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支撐起這個破碎的家。後來她落腳武漢,靠幫人漿洗衣服,操持針線活兒和做短工維持生活。
殘酷的現實,讓夏娘娘更加理性地思考。這時她最關心的是女兒的未來,認為只有讀書識字才有希望。為此她一面當啟蒙老師,教女兒讀書,識字,一面拼命幹活掙錢,為女兒將來能夠入學積攢學費。
1918年,湖北省立女子師範學校擴招一班女生。夏娘娘知道後,毫不遲疑,立即送女兒夏之栩前去報考。這個選擇,是她們人生的重要轉折,將母女倆後來的人生路程與我黨緊緊繫結在一起。
夏之栩考取湖北女子師範學校後,不僅讀書刻苦用功,同時還積極要求進步。以教書為掩護的中共早期黨員劉子通看到夏之栩、徐全直(後成為陳潭秋妻子)楊子烈(後為張國燾妻子)等班上進步學生對革命充滿了熱情,經常與她們在一起交談,向她們灌輸馬克思主義思想。
1921年下半年,陳潭秋、劉子通等在武漢發展黨、團組織時,組織她們成立了婦女讀書會,把《共產黨宣言》《新青年》《嚮導》等進步書刊重點推薦給她們閱讀。夏之栩等在陳潭秋、劉子通等引導、影響下,開始走上了革命道路。1922年5月,夏之栩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1923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
不久,劉子通在學校因從事“赤化”宣傳,被校方以“貽害學生”為由解聘。夏之栩、徐全直、楊子烈等進步學生表示強烈不滿,予以聲援,與校方進行抗爭,發起學生運動,結果被學校一起開除。
夏娘娘看到女兒被學校除名,首先代表被開除學生的家長站出來向校方提出抗議,與學閥校長王式玉展開了面對面的鬥爭。這是她第一次與進步活動結緣,也是第一次與黨組織並肩作戰。
二
在女兒走上革命道路的過程中,黨組織經常有人到夏娘娘家活動。夏娘娘作為舊式婦女,耳濡目染,逐步覺醒。憑著血脈相連的心靈感應,她認定女兒選定的事業一定不會錯。
她對同志們非常熱情,當時家裡儘管很窮,但她寧願自己捱餓,也要弄一點好吃的讓大家共享。陳潭秋、劉子通等人看到夏娘娘純樸、善良,便有意啟發她,向她講授革命的道理。
結果夏娘娘在陳潭秋、劉子通等人的影響下,逐漸明白了革命的神聖意義,從開始的同情革命和支援革命,到最終站到了革命隊伍的一邊。不久,中共武漢黨組織的秘密機關由劉子通家轉移到夏娘娘家。從此,夏娘娘開始幹起了“坐機關”的工作。
“坐機關”是革命年代隱蔽戰線的專屬名詞,指的是以各種身份留守地下黨聯絡點、落腳處、辦公場所的工作。在革命年代的敵後,幾乎所有女同志都有過“坐機關”的經歷。蓋因為要想潛伏必須有正當的身份,需要有女同志以長輩或配偶的身份掩護。
同志們在她家開會、吃飯,她就默默無聞地幫他們看門、放風、做飯,以及幫他們洗滌衣服,以博大的母愛、坦蕩的胸懷和極大的革命熱情為同志們操勞、操心,提供勤務保障,同時還肩負地下交通員送信的特殊使命。
久而久之,同志們也都親切地稱呼她為“夏娘娘”了。
三
1927大革命失敗後,夏娘娘被黨組織派到了上海,在中共江蘇省委機關和中共中央機關擔任掩護以及照料負責同志們的日常生活。
6月26日,中共江蘇省委書記陳延年在位於上海北四川路恆豐裡104號的上海區委駐地與郭伯和、黃競西、韓步先等省委領導,在開會時遭敵人逮捕。
中央隨即確定由中央委員、上海區委組織部部長、夏之栩的丈夫趙世炎代理江蘇省委書記。夏娘娘根據女婿的要求,立即前往有關聯絡點送達情報,提醒大家要做好應變準備。
不久,一件不幸的事在她家發生了。省委宣傳部長韓步先被捕不久就叛變,供出了夏娘娘一家在北四川路誌安坊190號的住址。就在中共江蘇省委書記陳延年被捕的第七天,也就是在7月2日傍晚,敵人衝進她家要抓捕趙世炎。
當時趙世炎雖然不在家,但夏娘娘和女兒馬上意識到了危險,因為她們知道趙世炎很快就要回家了。夏娘娘的第一反應就是迅速啟動視窗的報警訊號,提醒將要回家的女婿躲開。
夏娘娘剛要移動身子前往視窗走去時,就被敵人阻止:“你要幹什麼?”經驗豐富的夏娘娘不慌不忙地說:“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雨,我要去關窗戶。”
狡猾的敵人一邊看著夏娘娘,一邊跟了過去。
夏娘娘剛走到視窗,猛然看見趙世炎正撐著雨傘走向弄口。她急中生智,佯裝失手,把視窗的一盆薔薇花“譁”的一下給推落了下去。
不料天色將晚,加上外面正下著大雨,花盆沿下水管道墜落的聲音幾乎被雨聲遮蓋,沒有引起趙世炎的察覺。
趙世炎一進家門就被窮兇極惡的敵人逮了個正著面對突如其來的兇險,趙世炎十分鎮靜,馬上想到應該趕快把這一訊號傳遞出去。他利用暗語提示妻子和丈母孃,要求她們儘快通知正在上海的中共中央代表王若飛,讓他迅速轉移。
趙世炎被捕後的第17天就被國民黨殘忍地殺害了。夏之栩得到訊息後,強忍住悲痛,回家隻字不提,她不想讓母親一起來承受這份痛苦。
有一天,夏之栩似乎突然發現了什麼,她看到陽臺上多了一個鐵罐頭盒子種的普薇花,問母親:“怎麼又養了一盆?”夏娘娘回答說:“盆子碎了,花還活著,雨停了,我就把它收拾回來了,你看它跟原來的不是一樣嗎?”
夏娘娘是在用最樸素的道理來開解女兒。
趙世炎(右一)
四
這時的夏娘娘早就在自己的人生經歷中煉就了鋼鐵般的意志,學會了堅強。面對這種生死離別的噩運,她最大的擺脫就是默默無聞地、拼命地為黨工作。
有一次,夏之栩在工作中不幸被敵人逮捕,夏娘娘在得知這個訊息後,同樣是堅強地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流淚、個嘆忌息,困續勤奮地為黨盡職盡力,奉獻自己的一切。
夏娘娘自從與中國共產黨結緣起,就有了堅定的革命信念:革命者的鮮血不會白流,革命必定會成功。為了迎接勝利的到來,在長期的白色恐怖統治和腥風血雨的殘酷鬥爭中,夏娘娘從來沒有退卻過,也從來沒有被敵人的淫威所嚇倒過。
1928年、1929年,她兩次被捕,在兇殘的敵人面前,始終堅貞不屈,經受住了各種考驗,每次都用設定好的一個詞來回答敵人的審問,“我是一個家庭婦女,外面的事我不知道。”敵人因無法獲得“罪證”,每次只得把她釋放。
夏娘娘第二次被釋放出來後,被安排到實際主持中央特科工作的周恩來身邊,與鄧穎超的母親一起“坐機關”,剛好以周恩來兩口子的雙親為掩護。
她們一起駐守著這個特殊的“家”,承擔著守門、送情報等工作,同時還要照料好中央領導同志的生活。
五
1931年6月,向忠發被捕後叛變。訊息傳到周恩來住所,鄧穎超立即做出果斷反應,迅速處理好有關檔案,立即帶領其他人轉移;鑑於周恩來外出未歸無法通知,便讓自己的母親和年過六旬的夏娘娘一起在家,等待周恩來回來。
周恩來在沒有回家前,就已經得到訊息,正準備回家安排兩位老人轉移,不料敵人已經搶先衝進了屋。經驗豐富的夏娘娘面對特務的盤問,鎮定自若,裝起了糊塗,回話時有意前言不答後語。
特務看到兩個白髮老太語言交流都困難,也就沒有懷疑什麼便撤離了。
等到特務一離開,周恩來料定敵人還會返回捉人,便迅速安排中央特科人員將夏娘娘和鄧穎超的母親轉移並護送到杭州西湖旁的一座小尼姑庵暫避。
1932年,夏娘娘經組織安排,重新回到上海,被安排在中共中央組織部機關工作。與夏娘娘一起駐守這個機關的還有一位新來的女交通員周惠年。
因夏娘娘年事已高,中央組織部佈置的送情報之類的機要任務,一般都派周惠年去完成,夏娘娘主要負責機關的守門和照料他們食宿。
每天,工作結束後,夏娘娘總是守在門前,等到機關的同志們全部回來後才去睡覺。同志們沒有回來之前,她就一邊等待,一邊幫同志們把穿破了的衣褲縫補好。
六
1933年,在白色恐怖的統治下,上海的政治環境越來越險惡,中共中央機關被迫遷往江西蘇區。中共中央在上海馬立斯新村設立留守的中共上海中央局,夏娘娘和周惠年就轉到這個局工作。不久,周惠年與該局秘書處負責人李德釗結婚。
1934年6月26日,上海中央局書記李竹聲和秘書處負責人李德釗等突然遭到敵人逮捕,並被押往南京。組織上考慮到周惠年即將分娩,為照顧其生活,決定讓夏娘娘與她同住,以“婆媳”相稱作掩護,組成一個特殊家庭,繼續為黨工作。
李竹聲被押到南京後不久叛變,夏娘娘和周惠年的身份暴露。9月,周惠年剛生完兒子還不滿20天,其在法租界法國公園芳的住處便出現了監視的特務。組織上迅速將夏娘娘,周惠牛和孩丁轉到服坍暫避,不料第三天,巡捕房的警探就闖進了她們的房間。
其時,夏娘娘身上還帶有一份黨的信函和一張女婿趙世炎的照片。
夏娘娘深知,這些東西一旦落入警探手裡,後果不堪設想。她一把將信函和照片塞進了小孩的尿布中。警探在搜查之後儘管沒有發現什麼,但並沒有放過她們,把她們押到了租界泥城橋巡捕房。
一路上,夏娘娘一直在思索,如何銷燬這些“罪證”,擺脫敵人的問罪。到了巡捕房後,她推託口渴要喝水,向周惠年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周遮擋住巡捕的視線,自己背過身來趁巡捕不注意時,迅速將信和照片和著水吞進肚子。
“罪證”消失了,但夏娘娘從此落下嚴重的胃病。
七
在巡捕房關了一週後,夏娘娘、周惠年被押往租界法庭審判,法官看到是一對“婆媳”,在審問中因找不到確鑿證據,決定釋放她們。列席旁聽的國民黨警察局官員不同意,提議引渡她們。
結果租界當局滿足了國民黨的要求,將她們關進了上海市警察局,後被押送到南京國民黨憲兵司令部。
因監獄環境惡劣,上了年紀的夏娘娘,由於長年的勞作和風溼症、痙攣等原因,健康狀況日益惡化,手、腳四肢開始麻木,生活無法自理。
每次審訊時,都是被看守們架著去、架著回。夏娘娘依然用鋼鐵般的意志,對革命事業充滿了信心,從不向敵人低頭,絕不招供。
1935年夏,敵人看到從她們身上實在審不出什麼名堂,但又不甘心釋放她們,便將她們轉押到國民黨蘇州反省院,試圖透過政治勸說等手段,要她們自首或者發表脫離共產黨的宣告。
其實敵人哪裡知道,夏娘娘當時甚至還不是共產黨員。
直到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寇打到蘇州,反省院院長提前跑路,臨走前把關押的政治犯人全部放走,夏娘娘這才恢復自由。
八
夏娘娘獲得自由後,被轉送到四川成都女婿趙世炎的老家調養,在這裡,她認識了趙世炎的外甥李遠芃。
李元芃當時八九歲的年紀,父親也是烈士,他一有空糾纏著夏娘娘講白色恐怖時期的革命故事,一來二去,這對祖孫竟然成了忘年交。
在家庭背景和夏娘娘的薰陶下,1941年,13歲的李元芃奔赴革命聖地延安,改名李鵬,後來成為國務院總理。
回到本文開頭,壽堂的正中央掛著毛主席親自題寫的“祝娘娘高壽八十”壽詞,夏娘娘端坐在椅子上,微笑地接受著領導人們的祝賀和慰問。
毛主席說:“娘娘你平凡偉大”。
朱老總說:“娘娘你為人民立了很大的功績”。
劉少奇說:“感謝你娘娘”。
周總理因為曾在上海與娘娘並肩作戰過,所以他說得最多。他深情地說道:“現在我們的黨長大了,同情我們的人也增多了。當初能有一位您這樣同情我們的人,不怕艱苦危險,願與我們坐機關,那是非常寶貴的!您是革命的母親,大家的娘娘。”
1954年5月,夏娘娘在北京逝世。根據她的生前遺願,黨中央正式追認他為正式黨員,破格入葬八寶山革命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