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滕月
夏日始於蟬鳴。伴著陣陣蟬聲,文峰閣內即將開始每日例行的筆墨盛會。墨汁入硯、鬥筆上架、宣紙鋪陳、鎮紙入定,落頓提行挫、折轉回衄縱,蟬鳴如絕句,運筆如流水。四米長的毛氈案臺前,宣紙卷軸鋪陳開來,陳國華屏氣凝神,雙唇微抿,將力道傾注於手腕,題字、落印、裁切一氣呵成。落日斜陽、蟬鳴漸弱,十餘幅漢藏雙語書法佳作躍然眼前。
近一個月來,他專攻漢藏雙語書法,為第七次赴西藏書法交流做準備。
走筆日光城,那裡的人讓我牽掛
日光城拉薩,城如其名,有一股充滿力量的熱烈。
2014年,陳國華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就被深深吸引,顧不上高原反應,剛下飛機就手書“大美西藏”。“那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湛藍的天空,靜謐的雪山,讓人忍不住有創作的衝動。”他將胸中之意,力透紙背。
陳國華是江蘇南通人,江海平原濃郁的中國傳統文化氛圍奠定了他對中國詩詞、書畫藝術的熱愛。他自幼師從江南私塾名士劉漢基練習書法,每日三四個小時練字從未間斷,小夥伴們在玩耍休息,他卻拿著小鐵棍在沙地上寫字。
幼時的興趣成為陳國華畢生追尋的目標。他樂觀善談,已過花甲仍是一頭黑髮,個子不高,氣場卻很強,透著幹練。每逢好友到訪,必事先寫好墨寶作為饋贈之禮,他喜歡以字會友,以字傳情。雖然陳國華的書法作品曾被中南海、人民大會堂、毛主席紀念堂、中央軍委大樓、中國革命軍事博物館等單位收藏,但他從不惜墨,亦不將書法作品當商品,而是當作與朋友交往交流的媒介紐帶。
他將自己位於北京二環的民宅改造為書齋,取名文峰閣,敞開大門以筆會友。有人慕名前來拜訪被榮寶齋珍藏墨寶的書法家,也有人帶著筆墨欲得到中國書法家協會專家指點一二,更有人只想討得一幅字裝點門楣,陳國華都不曾讓人空手而歸。“當好書法的傳播者”是他的座右銘。
而將書法傳播到西藏是陳國華學生時代的夢想。陳國華的中學語文老師曾在西藏支教,常給學生們描述當地的風土人情。從那時起,一顆心向西藏的種子就在他心裡默默種下。
1975年,陳國華入職南通文工團,歡送兩名部隊退伍人員赴西藏支援邊疆建設,南通萬人空巷的場景讓學生時代懵懂的西藏夢更加清晰。2014年,受北京文聯之邀,四位書法家赴藏參加文化交流活動,陳國華就是其中之一。
12天的行程中,來自北京的書法家們訪學校、入藏家,共手書千餘幅佳作送給藏族同胞。
海拔5300米的中印邊防哨所是此行的最後一站。高原反應陣陣襲來,陳國華嘴唇指甲發紫,頭暈目眩。“身體如何?還能不能寫?”帶隊領導關切地詢問。此前已有同行書家因缺氧住進了醫院,如果陳國華不能完成創作,意味著原定的哨所書法慰問交流宣告放棄。“我們只停留十幾天,而戰士們經年累月守護著這裡,是何等的苦,所以一定要寫,而且要寫好。”陳國華在心中默默給自己打氣。
當天,陳國華與藏族書法家南傑旺扎、米瑪扎西共同創作“不忘初心、牢記使命”“高原衛士”“雪域軍魂”“吉祥如意”等作品五十餘幅,一支毛筆、一支竹筆,不同的字型、相同的情懷。
也是在那天,陳國華認識了軍旅攝影家杜宏,在得知杜宏26年軍旅生涯有23年生活在西藏時,陳國華寫下:“藏胞愛唱金山上,舉國同懷雅魯邊。”“漢藏文化交流、民族團結融合、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些不再是概念,而是有無數人在西藏奉獻、踐行著,我很欣慰自己能用書法表達情懷和敬意。西藏,對我而言已不再是夢,那裡的人讓我牽掛。”陳國華這樣總結此行西藏的收穫。
再赴西藏,讓更多人瞭解書法文化
從西藏回北京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國華都沉浸在與藏族書法家共同創作的情境中。“藏文書法歷史悠久,流傳到現在共有100多種字型,與藏族書法家交流,不僅對自身創作帶來很大提升,更增進了民族間的情感交流。”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專門學習臨摹藏文書法,專注於漢藏雙語書法研究,為此,還將文峰閣進行了改造。
文峰閣南北兩面牆壁被字帖古籍填滿,內室正中擺放毛氈案臺,舷窗一側懸掛堆放著百餘支毛筆,大到兩米鬥筆,小到一指狼毫。陳國華對這些筆都不滿意,“因為在高原上寫字不是件輕鬆的事情,基本功不紮實肯定寫不好,我不能模仿高原缺氧的環境,但我要讓運筆更穩,在平時的力量訓練上想辦法”。於是,他在案臺與筆架中間開闢一處獨立空間,開始自己設計毛筆。
陳國華以黃銅為材料做筆桿,先畫好設計圖,然後拿著材料找工廠加工,如果粗加工不到位,陳國華還會自己動手打磨,平日裡最愛惜的雙手,在那段日子也都起了血泡,被劃出一道道傷口。在妻子吳建萍眼中,自從西藏回來,陳國華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著了魔似的每天除了練字就是做筆,手破了也不管,顛著銅疙瘩在書齋裡傻笑”。
一個月時間,陳國華做了三支3公斤重的黃銅筆,每天還是雷打不動練字三小時,筆卻由竹筆變成了銅筆。“剛開始有點吃力,每次寫字手腕上的青筋都鼓起來,我就咬牙堅持。”再赴西藏是陳國華堅持下來的動力。
用銅筆練了幾個月後,陳國華髮現雖然重筆能練力量,但不夠靈活,通常書家伏案寫字需要幾種不同功能的筆搭配使用,而銅筆僅限於製作寫大字的鬥筆。不久後,文峰閣內又添了另一種“沙袋筆”,即將筆桿空心化處理,加入重量不等的細沙,與不同規格的筆頭隨意組合搭配使用。“沙袋筆方便,每天根據寫字的大小、結構來選擇重量,既有效率又不疲憊。”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寫的大字越發貌豐骨勁,雄渾厚重,透著氣魄,讓人震撼。
在很多人看來陳國華早已功成名就,並且也實現了去西藏進行書法交流的夙願,每日給自己加碼練習實無必要。但陳國華不這麼想,他對於自己西藏之行的規劃早有安排,“就像冥冥之中的定數一樣,我跟西藏初相見就如同認識多年的知己,所以我要再去西藏,讓更多藏族人瞭解書法這門傳統文化,為藏區人民儘量多做一點事情”。
在陳國華看來,一幅書法作品,其中有筆畫、墨色、字形、詩句等看得見的東西,這是“軀體”;還有感情、風神、韻律等看不見的東西,這是“靈魂”,而“靈魂”往往體現著書法家的學識修養。“書,心畫也。”從書法中可見書家的品行、性格、修養、胸襟與氣度。陳國華書法與人品兼修,為人謙和,熱情敦厚,心胸寬廣,性格豪放;字如其人,作品剛勁有力、大氣磅礴、瀟灑磊落,有豪俠之氣。
“漢藏書法交流不是簡單的臨摹,要掌握其中的神韻,就要學習民族風俗文化,這樣才能真正進行文化融合。”書法的神韻是內心精氣神的外化,是書法家個人生命狀態與精神境界的表達,好的書法作品有了內涵高度,形神兼備,就能打動人,與人產生同頻共振。於是,練字之餘陳國華開始廣泛閱讀與西藏相關的書籍,並遍訪高校學者與民族學、社會學專家,就西藏的宗教、歷史、民族文化和書法歷史進行深入交流。
一藝之成,良工心苦。2015年,陳國華整理行囊再赴西藏,與南傑旺扎重逢,跨越3000公里,兩雙執筆揮毫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最欣慰的是,藏族學生愛上了書法
“一到西藏就有無窮的動力,每天都要寫幾十幅作品,最讓我欣慰的是看到藏族學生愛上了書法,有很大的進步。”陳國華回憶起行走西藏的經歷,印象最深的就是到訪拉薩市北京中學,這是北京市的教育援建專案,配備了最好的硬體設施,選派了北京頂尖中學的校長和老師們來支援教學。
2015年,陳國華第二次赴西藏,下飛機後發現行李並沒有一同抵達。沒有衣服換洗可以將就一下,但沒有墨寶則意味著不能書寫。當地藏族書法家拿來了自己珍藏的大大小小十幾支毛筆,拉薩市委宣傳部幹部連夜請當地篆刻家為陳國華治印,大家忙了幾乎一個通宵才將筆墨紙硯印全部配齊。第二天第一站就是拉薩市北京中學,會議室中陳國華用藏族書法家的筆,在學生們準備的宣紙上手書“漢藏一家親”,落印“國華書”,掌聲響起,陳國華鬆了一口氣。
隨後,陳國華將毛筆交到圍攏在身邊的學生們手中,讓他們自由發揮寫幾個字,發現學生們連基本的握筆都不會,於是,那個上午原本的題字議程變成了書法入門講座,陳國華手把手教學生們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教育需從娃娃抓起,在陳國華的建議下,當地開設了書法興趣班,陳國華成為他們的客座講師,他將自己的手機號碼和微信留下,學生們在練習過程中有任何問題都可以隨時與他聯絡。為了更方便交流,陳國華還在拉薩成立了書法工作室,為有意進行漢藏書法交流的書法家們提供場所,工作室定期舉辦的講座也會邀請學生們一同學習。“六年變化太大了,那些孩子由原來不會握筆到現在可以寫一手好字,我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意義。”陳國華提及此事一臉自豪。
壯觀巍峨的布達拉、羌塘草原翻滾的草浪、洗滌靈魂的納木錯湖……那裡傳統與現代交融,有堅守也有新生。中國書法從誕生起傳承了幾千年,其歷史沿襲有序、代有傳人、代代相傳,這門古老的藝術從發展到演變,起到了思想交流和文化傳承的重要作用。而漢藏民族在數千年的友好往來中,形成了相互依存、共同發展的密切關係,陳國華以毛筆為紐帶,每年一次進藏交流,手書千餘幅作品送給當地群眾,與藏族同胞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他曾為叫不出名字的牧民慷慨手書,第二天藏族阿媽趕了70里路拎來了暖暖的酥油茶;他將最新漢藏雙語習作寄往高原哨所,以彌補第一次創作狀態不佳的遺憾,也收到了哨所官兵拍攝雪域高原美景的照片;他將苦練許久的藏文書法發給南傑旺扎看,兩人為此約好定期筆會……
在陳國華心中,西藏如此真切地展現在眼前,早已超越一個夢想存在,成為自己人生目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