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塘院子是湘西南一個偏僻而風景秀麗的小山村,它左邊矗立一棵五百多年的古樟樹,右前方有棵同樣古老的羅漢樹,兩顆古樹遙相呼應,庇護著我們族人風調雨順,人丁興旺。我的一生大部分時間在這裡度過,天真爛漫的童年,苦澀的青年,豪氣沖天幹革命的中年,還有現在有時返鄉有時回城的老年。但不管在那裡,我的心一直在桐木塘一直在大樟樹下。
村子主體處在一個小山坡,坐西朝東,三面環山,前有流水。西邊是萬山嶺,南邊是飯鬥嶺,北邊是石葉嶺。前邊由西向東有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村子中間,先輩們根據五行八卦及傳統風水原理,自上而下修建了四條石板路;主石板路穿過村子東面大槽門和族裡祠堂後繞”寶金塘“右轉,後再延伸至前面羅漢樹附近的八角廟。村子南面有座新槽門,另一條石板路穿過它左轉通向大塘堤壩。大槽門正前面有一口約三畝長而尖的“大塘”,新槽門對面也有一口差不多大小的“新塘”,這兩口水塘是孩子們夏天最好的遊樂場。兩扇槽門和兩條彎彎的石板路相對稱,兩池塘相呼應。小時候聽老人們說,我們桐木塘院子是牛形地,左右池塘是牛的眼睛,兩條彎彎的石板路是牛角,村子正部是牛的身體。
村子左邊有塊古老墓地,叫“爛園裡”。這裡安葬了我們村子第一位先祖文聰公與文聰婆及其兒孫。聽老人說,文聰公與文聰婆十分恩愛,婆婆在家穿針引線,紡紗織布,公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農閒時節上山狩獵,日子過得艱辛而平靜,也似神仙眷侶。墓地四周本來有六棵巨大的古樹,每顆樹都要三,四個人手牽手才能抱得過來。據傳明孝宗弘治年間,靖江王返桂林封地,途徑桐木塘休整,族人熱情招待。靖江王見村旁山丘鳥雀鳴舞,宛若仙境,風水上佳,得知桐木塘蔣氏肇基先祖文聰公葬於此地,故賜名“嵐園陵”,並親自種下這六棵神樹來守護我們的先輩。
小時候我看到墓園東邊並排兩棵大樟樹,南面一棵黃眼樹,西面一棵粳米裘慄樹,北面並排一棵裘慄樹和一顆大樟樹。大樹下面是孩子的傳統樂園,上面是小鳥的天堂。每年四,五月份是鳥兒的繁殖季節,各種各樣的小鳥飛到大樹上做窩下蛋,有丫巴,畫眉,斑鳩,黃老鴉,喜鵲,貓頭鷹,還有一種雌雄形影不離全身通紅並拖著長長尾巴的鳥整天快活地鳴叫著,族人們叫它們是“梁山伯和祝英臺”;到上世紀70-80年代又飛來了美麗窈窕的鷺鷥(族人叫波雕)。族人對小鳥們既喜歡又煩惱,心情好的時候聽它們叫聲是悅耳的歌聲,苦惱時候聽到的全是吵鬧聲。鳥兒們陪伴著族人或喜或悲幾百年,直到近幾十年槍支和農藥的泛濫,唯一倖存的大樟樹下也很難聽到鳥兒的歡叫聲了。以前每到九,十月份,裘慄成熟了,手指大金黃色的果實紛紛掉下來。如果颳風,果實就像下雨般很快鋪滿一地。村裡男女老少都會來撿裘慄,有些人為了多撿一些,天不亮就來到樹下用掃帚掃,許多小孩整天守在樹下撿。這兩顆巨大的裘慄樹每年都要貢獻幾千斤果實,在那個糧食匱乏的年代,這真是上天的恩賜,對族人的生活起到了實質性的幫助。裘慄可以炒熟做零食吃,但大部分人都曬燥磨粉做豆腐用來改善生活。裘慄豆腐不論顏色味道和營養都不輸紅薯豆腐和黃豆豆腐。這種純天然食品再也看不到,更吃不到了!
這片墓地四周蔥鬱的六顆巨大古樹是村裡一道特別的風景線,是族人的名片,也是我們靈魂的寄託!但是在上世紀50-60年代,那個特殊又瘋狂的“大躍進”期間,所有的人都像瘋了一樣,說什麼土法煉鋼,趕英超美,導致大家亂砍亂伐,到最後竟然準備把這六棵古樹全部砍了用來鍊鋼,在族裡老人們苦苦哀求下最終留了如今唯一一棵大樟樹。神聖而雄偉的八角廟也沒有逃過那個時代的癲狂和無知!廟被拆掉,幾尊活靈活現的菩薩也被開膛破肚當做大食堂的柴火化為灰燼,罪過罪過!如今只剩下前邊的羅漢樹和“爛園裡”的大樟樹依然四季如春,枝繁葉茂,潮氣蓬勃地守護著我們的族人。
村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也是祖宗留下來的優良傳統,祭奠祖宗時要畢恭畢敬,心懷虔誠。每年的清明節,不管在外做多大官,賺多少錢,族人們都要趕回老家祭祖掃墓。祭祖後,全族人一起會餐“呷會酒”,我幼小時就懂得“轉圈圈,呷會酒”。當時,在院子中間有塊空地叫“打禾場”,每年清明祭祖後就會在那裡擺上幾十桌酒席,全院子的男女老少分成兩隊,一隊為鳳公房的,一隊為裕公房的,分坐兩排“呷會酒”。飯前,兩房族人有敲鑼打鼓的,有放爆竹的,尤其是打銅缽的兩人特別耀眼,都是經過挑選的高大魁梧壯年男子。我看過鳳公房的蔣萬智和裕公房的蔣永上表演過幾次,他們倆好像是在競賽,各自叉開雙腿,甩開膀子,雙手舞動銅缽,一上一下,一張一合,發出既有旋律又驚耳欲聾的響聲,場面真是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那場面深深刻在我腦海裡。
盛夏之夜,勞作之餘,村裡的小孩大人來到打禾場兩邊的石板路上乘涼“講白話”(聊天)。有小孩給大人抓癢的,有給大人打扇的,大人們則叼著旱菸袋相互談天說地。有些讀過書或外出闖蕩過的老人旁邊經常圍著一群小孩聽他們講歷史故事和人間趣事。我就從八叔蔣萬尤那裡聽到很多歷史演義故事,有《薛仁貴徵東》,《羅通掃北》,《三俠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他那精彩的描述,生動的比劃形象到現在還歷歷在目,這也是我的傳統文化啟蒙。中元節也就是七月半,家家戶戶都購置香火蠟燭,錢紙,寫包封包寄給逝去的祖先。從農曆七月十二日 接祖宗回家宴請他們,在堂屋裡的神龕下襬好桌椅,上好酒菜碗筷,裝好飯斟好酒,合掌作揖,虔誠地請祖宗上坐,到十四日傍晚把寫上祖宗名字的包包裝上“錢紙”封好,堆在屋前空地,擺好特製的峨眉豆葉包的糯米粑粑和供果,然後點燃紙包,放著爆竹,舉起香火向夜空作揖,嘴裡小聲唸叨:“祖宗慢慢走,祖宗慢慢走”,送祖宗回峨眉山仙界。這段時間大人們都不讓孩子們出來搗亂,生怕祖宗怪罪。當天晚上,孩子們一般也自覺不出門,生怕不小心碰到無後人祭拜的孤魂野鬼。每年的八月十五夜,是打禾場最熱鬧的時刻,活動專案豐富多彩,有拖茅船的,有罡桌子神的,有罡犀牛對架的,有用扁擔賭力的,還有請七姑娘孃的,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孩子們玩累了就會聚在一起各自拿出祭過月神的粑粑交換著吃,並評論誰家的粑粑最好吃,誰家的不好吃。
由於地處偏僻,村子裡的經濟不是很活躍,族人們的出路很有限,除了務農就是讀書,因此族人形成了重視教育的傳統。我小時就知道,村裡先後湧現幾個附近有名的人物,第一個是蔣萬春,曾出國留洋;第二個是蔣公德,曾當過國民黨時期湖南省秘書長;第三個是蔣國楨,留學東洋,他一手毛筆字更叫絕老武岡州;第四個是蔣永善,他曾與毛澤東,蔡和森等人在長沙鬧過革命(我曾在一部革命電視劇裡看到他的身影);第五個是蔣協提,曾是湖南省防疫部總長,這五個老人是族人的驕傲,也是我們的榜樣。在家務農的族人不愧是牛形地的子民,具有老黃牛精神,勤勞樸實,辛勤勞作,部分靈活的族人在務農之餘蒸酒,熬糖,做米花,肩挑成品上走武岡,下到黃橋去叫賣,一天來回兩頭黑。我自己也有這方面的體驗。我父親蔣萬修為了養活我們兄弟六人,殺豬,熬糖,蒸酒,打豆腐樣樣精通,好多時候早上他挑擔出門我還沒起床,晚上回家我已經入睡了。儘管如此辛苦勞累,但他仍然不忘經常教導我們,人要有志氣,不怕苦不怕累,用一雙勤勞的手去創造財富,不要搞邪門歪道,要走正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隨著社會的變革,經濟的發展,我的村子也裹在時代的洪流中前行,族人們透過自己的努力,紛紛蓋起現代化的房子,開著標緻的小車,孩子們也在看著精彩的動畫片長大,家家實現小康生活,村裡經濟實現翻天覆的變化,真是可喜可賀!美中不足的是思想有點跟不上經濟的步伐,在翻修新居的同時沒有考慮到文化的傳承,在修路開車時沒有考慮對周邊環境的影響,導致村子原有的佈局變得面目全非,環境汙染日趨嚴重,服務族人婚喪嫁娶幾百年的石板路在這三十多年也迅速破敗不堪!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與環境自然交融的景觀是很難看得到了,可惜可嘆!
蔣興炎 2021.10於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