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百合
(二)
“徐夢玲……”
“徐夢玲,你醒醒……”
“徐夢玲,你怎麼了?”
“快輸葡萄糖……”
我在透析室昏倒的那一剎那,我似乎看見了果果那哀愁無助的眼神,俊朗消瘦的面龐,還有他那不可言狀的悲傷。
果果已經去世一年零三十四天了。
然而我對他的思念,卻從來不曾消失過。
如果人的記憶是一條長長的河流,果果就是我記憶中那一隻飛躍河面,激起層層漣漪的白鷺。
它飛過時身姿優美,它消失時無聲無息。
我的記憶,在一個空靈的世界裡飛舞,流淌,旋轉,濺起朵朵浪花……
“姐姐……你的眼神……真像我們英語老師……”
李雨果第一次見我時,趟在病床上,望著我的臉說。
他的聲音沙啞而虛弱,但聽在耳中,卻絲毫沒有陌生感,倒彷彿一個老朋友在那裡平靜的對你說話。
“你多大了?”
“十七!”
“那麼……高几?”
“我今年高三。”
“哦。你們英語老師很嚴厲?”
“不,我們英語老師……她……她很漂亮,很美……”
李雨果就這樣的讓我記住了他。
他說他的英語很好,英語老師對他也很好。他想出院後考北京外國語學院。他說他渴望有一天能去倫敦看看大笨鐘。
“你的腿……?”
我下意識的瞧了一眼李雨果那空蕩蕩的右腿褲管,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悔意:幹嘛要問這個問題。多麼讓人難堪。
李雨果淡淡的一笑:“有個大娘過馬路沒注意卡車,我上去拉她,沒想到被大車掛到了……”
“哦……原來如此”我默默的替李雨果蓋上被子。忍不住去看他那充滿孩子般稚氣的臉龐:高高的鼻樑,寬大的額頭,厚厚的嘴唇,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因為身體過度虛弱的原因。眼神略顯的無精打采。白皙的面板在燈光下,越發映襯的蒼白透明。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一副玩世不恭滿不在乎的樣子。
似乎透析室冰冷的機器和恐懼並不能讓他有所屈服。
我想他可能是故意做出這樣的灑脫淡然的樣子,好讓別人看不出他內心的哀傷和痛苦。
然而我能感覺得到,這個十七歲的高三小男孩,正承受著生命中巨大的災難和痛苦。
他自始至終,沒有哼一聲。
後來我從護士長那裡聽到,李雨果是在上學的路上,為了救一個聾啞大娘被飛馳的大卡車撞倒,失去了右腿。之後出現了多器官衰竭現象,不得不進行緊急透析的。
護士長說他可能最終需要長期透析。
說這話時護士長語氣充滿了深深的惋惜。
我的心中一緊:啊,如此年輕的生命,從此就要步入這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隧道了?
自從成為透析室的護士以來,我就親眼目睹了無數病人的生離死別。雖然透析病人透析時間相對固定,但急危重症居多。很多人今天離開透析室,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的心腸已經變硬。不再對這種人世的悲歡離合有了最初敏感的感覺。
也許這就是老護士們常說的:麻木了,就不會感覺到痛了。
但當親眼看到李雨果的那一瞬間,聽到他的故事,我的內心依然忍不住深深的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傷:我們人類是多麼的渺小而命運又是多麼的不可預測。
沒有誰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運。
買買提大叔不行。馬大爺不行。武大嬸也不行。甚至護士長,主任,院長,教授這些普通人眼中的大人物也不行。
我們這些護士,也不行。
可憐的李雨果,當然更不行。
迎接他的,將是不可預知又隱隱能猜到的命運。
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