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盡頭,靳曉鑫雙手抱頭,頹然跌坐在地,懊惱地用手撕扯著頭髮。他身旁的地上,丟著一個皺巴巴的紙團,在乾淨的走廊上,很是顯眼。
這時候,電梯開啟,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從裡面走出來,左右看了看,徑直朝靳曉鑫走過去。他彎腰撿起那團紙,開啟抻平,竟是一張“病危通知書”。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將那張紙疊好,放進上衣口袋裡,手有點發抖,放了兩次才放進去。
聽到動靜,靳曉鑫抬起頭來,看清來人,喊了一聲:“大哥!”就再也控制不住,抱住靳奇鑫的腿,哭出聲來。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快起來!”靳奇鑫拉了一把二弟靳曉鑫,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就流出來了。
“咱娘快不行了,咋辦啊哥?”靳曉鑫抽泣著說。“別瞎說,咱娘身體好,上兩次不是都挺過去了嗎?這次肯定也沒事。”靳奇鑫安慰了一句,接著說:“你姐就快到了,趕緊把眼淚擦了。待會兒商量一下。”
2.
鄉會議室裡,正在召開殯葬改革第四次推進會。21個村的支書村長,包村幹部,鄉領導班子成員坐了滿滿一屋子,幾個老煙槍一根接著一根地抽,不一會兒,屋裡就變得煙霧繚繞。
閆鄉長又猛抽了一口,然後把菸屁股使勁摁滅在桌上的菸灰缸裡。他眼神凌厲地看了一圈,又“咳咳!”了兩聲,原本吵吵嚷嚷的會議室裡立馬鴉雀無聲。因為他姓閆,做事雷厲風行又不講情面,下面的村幹部背後都喊他“活閻王”。
“好了!都不要再討論了。待會兒辦公室會把縣醫院提供的,這兩天病危的名單發給各村,大家回去盯緊了,絕不能偷埋一個。”喝了口水,他又接著說:“這次上面下了硬任務,我們鄉30個火葬指標,那個村還沒有實現‘零突破’的,要抓住最後的機會。完不成任務,別怪我不講情面。”說完黑著臉看著一屋的人。見沒人說話,他大手一揮,說了句:“散會!”就自顧自端起水杯,大踏步走出了會議室。
3.
從鄉里會議室出來,靳家村的支書靳海林和村長靳文鑫一臉的愁容。
眼看中午十二點了,倆人在鄉政府附近找了一個館子坐下,點了幾個小菜,要了一瓶二鍋頭。
靳海林抿了一口酒,看了一眼桌上的名單,對靳文鑫說:“我說文鑫老弟,你是村長,這名單上的人又是你本家嬸子,咱村這任務能不能完成,可全在你了。”
“書記,你可別這麼說,你是一把手,第一責任人。再說了,你也說了,那是我嬸子,我怎麼開口嗎?還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倆堂兄弟的脾氣。”靳文鑫可不想接這燙手的山芋。
靳海林聽了村長靳文鑫的話,眉頭一皺,隨即就換上一副笑容說:“好,先不說這事了,喝酒。名單上只是說病危,人不是還沒有走嗎!”說完,給自己也倒滿了一大杯,“來,咱哥倆乾了這一杯!那事回頭再說。”
靳文鑫喝酒向來不是書記的對手。兩個人喝第二瓶的時候,他就有點多了,舌頭也大了。打了個酒嗝兒,他瞪著一雙猩紅的眼睛,手比劃著說:“俺嬸子的事,我……我去說,包……包在……我身上。”
聽到這兒,靳海林眼神裡掠過一絲得意,心裡想:“小樣兒,跟我耍心眼。玩不死你!”接著,就讓他給堂兄弟靳奇鑫打電話,問一下老太太現在的情況,就說是村裡準備去看望一下。打完電話,他又跟靳文鑫連喝了三杯,直到靳文鑫醉倒在桌子底下,才叫了輛車回了村裡。
4.
接到當村長的堂哥打來電話的時候,靳奇鑫正在二弟靳曉鑫縣城的家屬院裡。上午從醫院回來不到半個小時,老人家就嚥氣走了。他正想給堂哥打電話商量一下葬禮的事,結果就接到了電話。
他把二弟從屋裡叫到院裡,說了打電話的事。然後又說:“咱娘已經病故的事,我沒跟文鑫哥說。電話裡聽他說剛在鄉里開完火葬的會,還說要過來看望老人家。聽著他喝了不少酒,我就沒跟他說這事。”“另外,咱娘臨走還說,害怕火葬。所以這事咱還是要瞞著點兒!得想個穩妥辦法。”
“想什麼想!咱就土葬,我看誰能咋樣!”靳曉鑫一聽火葬,立馬爆發了,本就通紅的眼睛更是像著了火。
“幹什麼你!剎剎你的暴脾氣吧!這事不能硬抗,現在正是風頭上。”靳奇鑫知道二弟是個愣頭青,又在氣頭上,怕他蠻幹,先提醒了一句。又說:“這事我跟文鑫哥再商量商量。”說完,他就回屋,準備打聲招呼就回老家一趟。
跟家裡幾個女人說了火葬的事,她們本來已經平復的情緒,又一次如決堤的洪水,因為害怕驚擾了四鄰,只能壓抑著悲慼之情,妹妹靳曉虹幾乎哭得背過氣去。好不容易安撫好她們,靳奇鑫就開車回了村裡。
5.
“這個活閻王!這回是盯上我了。”靳海林放下電話就忍不住罵娘。“看來,真要讓靳文鑫來真的了。”他心裡打定了主意,然後拿起電話就打了過去。電話鈴響了一會兒,沒人接。“看來那傢伙的酒還沒醒呢!”他想起中午倆人喝多了,自己這會兒還有點頭疼呢。看了下表,快下午五點了。“那就去村委會再等會兒!”說完,他披了件衣裳,往村委會走去。
這會兒,靳奇鑫剛把堂哥喊起來。一聽嬸子人已經走了,靳文鑫一激靈,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他腦子裡極速運轉,心裡正想著怎麼開口。靳奇鑫說話了,他說:“哥,你嬸子臨走的時候,說是死了要入土為安,她怕火。你是村長,一定給上邊說說。”
靳文鑫用手搓了一把臉,定了定神說:“當然,我們是一家人。況且我嬸子待我不薄。”他又想起自己八歲就沒了娘,都是嬸子給他縫縫補補,待他如親孃一般。
“不過,這事上面盯得緊,今天剛開了會,就咱村還沒完成指標。”說到這兒,他突然想起那個名單,就說:“鄉里給的名單上有嬸子的名字,說是從縣醫院要的,病危名單。”
一聽到上了名單,靳奇鑫就知道瞞不住了。想到孃的遺願,他心裡一陣難過。
“俺嬸子啥時候走的?走,咱們現在就過去。”說完,不等靳奇鑫答話,提拉著鞋就往外走。坐上了車,靳奇鑫告訴他人是上午十一點一刻,回到家才走的。“哦!那是長三,要在家停靈三天。”靳文鑫聽了說道。
這時候,靳文鑫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是支書靳海林的電話。電話裡靳海林說了鄉長“活閻王”下午打電話的事。原來,“活閻王”開完會後,又專門到醫院落實了一遍,還見了主治醫生。說是靳家村老太人拉走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肯定挺不過今天。有了這資訊,“活閻王”第一時間就給靳海林下了死命令:“我親自包你們村,這個人必須火葬。”
因為事情又有了新的變化,看來只能再從長計議了。兩個人在車上各懷心思,一路無話。二十分鐘後就到了靳曉鑫在縣城的家屬院。
6.
眼看著快到下班時間了,“活閻王”把辦公室主任叫到辦公室,說:“讓伙房安排幾個菜,通知抓民政的副鄉長,派出所長,多叫幾個人,今天晚上去靳家村抓偷埋。”等辦公室主任出去後,他又把電話打給了靳家村的靳海林。安排妥當,他點上一根菸,把雙腳交叉著伸到茶几上,眯著眼睛開始盤算晚上的“較量”。
靳海林接到“活閻王”的電話,就再也坐不住了。這傢伙,“活閻王”親自到村裡坐鎮抓火葬,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要是辦砸了,自己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了。
一想到頭頂的烏紗帽兒有可能不保,靳海林的狠勁兒一下子就起來了。“誰也別想毀了老子的政治前途。”接著,他就打電話給自己本家的幾個村委、支委,不一會兒,村會計、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几個人就風風火火趕到了。
聽靳海林把情況說了以後,幾個人都表了決心。村會計說:“肯定聽書記的,就算是他們想不火葬,也要讓他們多交點罰款,至少5000塊。”說完,他得意地看著書記。
“交什麼罰款!這次上面定了調了,必須火葬。”靳海林不滿地看了一眼會計。這傢伙是個好管家,這幾年替村裡賺了不少承包費,就是有時候遇到跟錢有關的事,腦子不夠使。
靳海林又問婦女主任和民兵連長:“你們還有啥?都說說。”兩人都說沒有,堅決服從書記領導。他滿意地點點頭,說:“好,你們倆,都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到時候一方面看好他們本家的婦女,不要哭鬧;一方面找人盯住老二靳曉鑫和他們本家那幾個小輩兒,別讓這幫年輕人搗亂。”安排完,靳海林像完成了一項大任務,就等著“活閻王”晚上過來了。靳海林又安排村會計準備了一些香菸瓜子茶葉,鄉里這幫人可得伺候好了。
7.
村長靳文鑫已經接到支書靳海林的電話,知道了鄉長“活閻王”晚上要到村裡盯著,還讓他現在就趕回去。他推脫說嬸子病情嚴重,他要在跟前盯著,回不去。
一邊是鄉里村裡逼著必須火葬,一邊是這邊本家堅決土葬,靳文鑫夾在中間很難受。老大靳奇鑫還好說一點,人老實厚道識大體,又是黨員。就是這老二靳曉鑫火爆脾氣,還交了一幫混社會的狐朋狗友,誰一說火葬他立馬就急,還揚言跟人家拼命。那幾個女人,也是哭哭啼啼,雖然沒說狠話,保不齊到時候要撒潑耍渾。
靳文鑫也跟老大靳奇鑫商量了好幾個方案。原來說是找幾個本家,晚上偷偷摸摸埋了,跟他爹埋在一起,堆一個墳頭,再弄點枯枝敗葉掩蓋一下,過了風頭再說祭奠的事。老二靳曉鑫不同意,非要大張旗鼓的辦事兒,光明正大的土葬。
他們也打電話問了其他村,有的偷埋又被挖出來火葬,還被罰了款,人丟大了。有的人給出主意,說找人給鄉里領導送點錢,再找找人辦個火化證。還有的說,他們摸不準人到底走還是沒走,就跟他們說轉到省裡醫院看病了,回頭再偷偷埋了,真被舉報了,找找人交點罰款就行了。
靳文鑫把靳奇鑫叫到院裡,跟他說:“鄉長晚上要去咱村裡盯著,看來這事懸了。我剛跟支書說你媽病重,我回不去。估計他們也不太信,只能先這樣拖著,我們再想想辦法,託託人。你再做做老二的工作。畢竟政策就這樣,咱胳膊擰不過大腿。”
8.
晚上八點,鄉長“活閻王”帶著人到了村委會。靳海林跟他彙報了靳文鑫說的話。他大眼一瞪靳海林說:“你信嗎?我不信。人肯定死了,他們這是打馬虎眼呢!”說完就開始分工。
鄉里的人和村裡的人被分成了三班:一班在村委會留守,就是“活閻王”和靳海林,還有派出所長和一個民警;一班去靳奇鑫老家附近守著,由抓民政的副鄉長帶隊,村會計跟著;另一班到祖墳地裡等著,由鄉里辦公室主任帶隊,民兵連長和幾個民警跟著。
分完工,“活閻王”又給各自帶隊的人交代說:“有什麼情況電話聯絡,今天忙一晚,明天上午讓你們歇一晌。”等人都走了,靳海林給鄉長和所長續上茶水,又給倆人點上一根菸,就坐在旁邊聽他們聊天。
派出所長說:“閆鄉長,你這段也夠辛苦的,防汛防疫剛消停幾天,又是殯改。”“活閻王”說:“可不是嗎!鄉里活就這樣,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哪項工作都重要,還都有任務。”說著他又想起了什麼,接著說:“聽說你們抓賊也有任務?”派出所長一聽,抱怨說:“有啊!我正發愁呢!您也給出出主意。”
正說著,“活閻王”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電話,走到院裡去接了。電話是縣裡一個局長打來給靳奇鑫說情的,被他一通訴苦給懟回去了。剛想進屋,他接二連三又接了幾個電話,都是說情的,甚至有一個還是縣城街面上的大混混打來的,話中還帶著點威脅的意味。“活閻王”是誰啊?鄉鎮工作二十多年了,啥人沒見過。他沒答應,只說好多人盯著,自己很難做。他是國家幹部,怎麼能向黑惡勢力屈服呢。
9.
靳奇鑫已經打了幾個電話託人,結果都是說風頭上辦不成。他還託人找了“活閻王”的親妹妹,最後收到的回話是反過來勸說的,說他哥在鄉鎮工作特別不容易,希望靳奇鑫和家裡人一定支援鄉里的工作,別幹違反政策的事。
他也知道二弟託大混混的事,還發了脾氣,說他不該走歪門邪道,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靳曉鑫也收到了反饋,所以這會兒他也沒招了,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軟塌塌的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嘴裡不停地說著:“娘,對不起,兒子沒用!”。
靳文鑫看老二這樣,心裡一陣難過。“這老二人是渾點,但卻是個大孝子,碰到這事,難為他了。”他對著老大靳奇鑫說。靳奇鑫嘆了一口氣,說:“哥,也難為你了。看來這事真沒緩了。相信俺娘也會理解的。”說完,他痛哭失聲。
靳文鑫安慰了他幾句,他知道自己也該回村裡了,總躲著也不是個辦法。況且這邊基本上也放棄偷埋的想法了,儘管情感上他們一時還接受不了。
10.
靳文鑫回到村委會的時候,“活閻王”正想著給他打電話,讓他給靳家兄弟說,別再找人了,政策面前誰都不好使。見他回來了就說:“怎麼?敢回來見我了!我可是在這等了你一晚上了。坐下說說吧!”
等他說完,“活閻王”遞了一根菸給他說:“剛才聽海林支書說了你跟他們家的感情,我也理解。再說我也有父母老人,幹這樣的事,心裡也不落忍。可誰讓咱是黨員幹部呢!”說完,看了看旁邊的派出所長和靳海林,他們也都點了點頭。
“活閻王”接著說:“我知道你們背後都喊我‘活閻王’。誰想整天一副閻王臉,還不都是給工作逼得。他們家不是老烈屬嗎?更應該發揚風格啊!你問問他們有啥困難?鄉里能解決的,一定幫忙解決。”說完,他站起來對靳海林說:“別愣著了,給他們打電話,把人都撤回來。”
外面又黑又冷,那兩班人正等得無聊呢,接到電話立馬就回來了。
這會兒靳文鑫也給靳奇鑫打完了電話。他趕緊走到“活閻王”跟前,說:“閆鄉長,他們家老大奇鑫已經同意火化,就是老二和幾個女人哭鬧得厲害。另外,老大奇鑫說老二媳婦一直在家閒著,問您能不能給找個事做。”
“活閻王”沉吟了一下,說:“讓她到鄉里幹公益崗吧!別的我也沒那權利。”說完他就準備上車,又扭頭叮囑靳海林說:“這事你給我盯好了,出了差錯我拿你是問。另外,火化出殯那天,村裡幹部都參加吧!我也過來弔唁一下。”
11.
直到這時,靳文鑫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地。靳海林目送著鄉里的車走遠,轉過身對靳文鑫說:“我說靳村長,真有你的!沒有挨批不說,還順帶給弟媳婦找了個活幹。那公益崗好多人盯著呢。”“都是書記你的面子,回頭我讓老二曉鑫請你喝酒。”靳文鑫笑著說。“你可算了吧!我可不敢喝他的酒,回頭喝多了再把我打了。”靳海林想起了一年前喝酒那次的事,還心有餘悸。
“我先回去了,待會兒他們回來,還有好多事要張羅呢!”靳文鑫說完就回家了。
看著靳文鑫有點輕快的背影,靳海林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說了一句:“呸!還不是要火化?想拿老二那混不吝壓我,門兒都沒有。”說完,就關好村委會大門往自己家走去。
路上,他想著該怎樣把今天這事給宣傳出去。這也算是自己的政績吧!既完成了火化任務,又讓靳文鑫他們三兄弟丟了人,真可謂“一石二鳥,一舉兩得,一箭雙鵰,一……”還有啥詞來著,他心裡想著,“奇了怪了,今天自己這腦子怎麼這麼好使了?”
突然,他又想到鄉長臨走說的話,“‘活閻王’到底咋想的,他要親自來弔唁,還讓村幹部全部參加。”他放慢了腳步,心裡琢磨著:這可是給他們天大面子的事,不行!我得想點啥招。(已完結)